这响亮的声音,一字字传到了前面永乐等人耳朵里。
阿宛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永乐今日一身契丹人的装扮,乌黑的头发结成大辫子,素面朝天,额头再不见那大唐样式的花钿,连胭脂都不曾抹一点,却更显得灵动俏皮,丽质天成。
她粉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轻轻啐了句:“没个正形!“
裴迪亦笑了,道:”杨家姐姐……“
他话未说完,便听永乐正色道:”裴十三,从此之后,这世上再无永乐公主,更无杨家七姐,只有阿茉儿,你明白吗?“
“阿茉儿……“阿宛与王维第一次听到永乐公主的小名,同时想起那个前尘往事,不禁扭头看向可突于,心中对他愿意放弃监国身份与阿茉儿归隐的决定,更多了几分理解。
裴迪回过了神,挤出了一丝苦笑:“是的……我明白……“
阿茉儿眼底涌出一丝恨意:”当日我和你说我想回长安,是以为那里还有人顾念着我想我回去……直到接到了十年中的第一封家书,我才明白,不管是长安还是杨家,早就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如今……永乐的死讯已过了明路,想必杨家亦不用再被我牵连。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从此江湖路远,不再相见就是了!“
阿宛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回长安了吗?“
阿茉儿笑笑地看向可突于:“……长安……要去,但不是回……我还要去洛阳,要去扬州,要去蜀中……无处可去,便是处处可去!“
契丹使团南下行程已定,阿宛与王维几人接下来的日子,便心定神闲了许多。
王维译了那契丹文的心经献给李丹达,他心中大悦,特许了王维进契丹王室的藏书阁中。这个藏书阁比起当年苏巴什佛寺的藏书不遑多让,更多了些少见的前朝孤本书。王维在这里如鱼得水,看得废寝忘食,还得阿宛每每送饭去才知道饿。
阿宛亦在这里找到了乐趣,就是做饭。
这里的饮食与西域有些类似,却更多了中原食材,两相交融,正是阿宛所擅长的。每日里,她泡在偏殿的后厨里跟着几个厨娘转,不是为王维做些新发明的小菜,就是为裴迪熬煮些养伤的粥饭,忙得不亦乐乎。
裴迪还在偏殿中养伤,这一日偷偷溜出去与哥舒晃喝了顿酒。
哥舒晃此时已是上京城中的守领,换上了契丹人的戎装,倒是更衬他那粗犷的长相与身形。
裴迪咕咚咕咚地干完了一碗北地才有的浆果酿,满足地叹道:“阿宛她成日只让我喝粥呀羹 的,嘴里都快淡出鸟来!这下才痛快!“
哥舒晃嘿嘿一笑:”这个阿宛姑娘,为了救你,竟敢跑到契丹来!这情义……你说,你要怎么还?“他得意地指了指正在柜上倒酒的依玛,身形丰满窈窕:”你看,她救了我,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婆娘了!
裴迪一窒,眸底闪过一丝无奈,旋即又挤出了笑脸,一拳捶到了他肩膀上:“少胡说!她……她现在和摩诘有了婚约……我阿娘是她师傅,她只是把我当成亲弟弟罢了!”
哥舒晃哼了一声:“亲弟弟?她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不过你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要我说呀,反正男未婚女未嫁,你不如直接问个明白,省得天天难受!”
裴迪哈哈大笑了几声:“难受?有什么难受的?长安城里的姑娘们可都在等着我!”
哥舒晃摇了摇头,自顾自大口喝酒,嘴里嘟囔着:“嘴硬!”
裴迪假装没听到,岔开话题道:“这次去长安,你也要同行吧?”
哥舒晃面色一凛,用余光扫了扫周边,微微伏身凑到他耳边,轻道:“阿宛姑娘带的那两个暗卫,在萧家大夫人房里搜出了几封霍达尔与她的通信!到时,我,你,还有可突于抓的那个依扎尔,都直接去长安皇帝面前好好说道说道,让他给我们枉死的兄弟偿命!”
裴迪点头道:“我出狱那日,就有裴家军的人捎了消息给我,他们见我已平安,便转头去往契丹与突厥边境处,亦是去搜集证据。这下人证物证具全,任霍达尔再会狡辩,这回也逃不脱了!”
哥舒晃沉默半晌,哼道:“……说到底,还是这皇帝疑心太重……裴将军如此赤胆忠心,他却不重用,只敢用一些从草根爬上来的小将,才让霍达尔钻了空子!”
裴迪垂头,嘴角勾起冷笑,慢慢为自己和他斟满了酒,举杯道:“为人臣子,我们裴家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民!不说了,来,干了这一碗!”
十日倏忽而过,一列数百人的车马队伍正在上京朝天殿前的广场列队而立,契丹血红绣金 的虎头王幡与仪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李丹达策马先行,一身金色契丹戎甲,铁盔上的红宝与刀鞘上的镶嵌宝相相映成辉,在烈阳中熠熠如血,为他平添一份威严。
上京街衢两边,百姓们夹道相送。大家都知新可汗这一去,又将带回长久的和平与美丽温柔的大唐公主,还有无数牛羊布匹,工匠艺人,无不喜上眉梢,在路旁捧着奶茶与果酒奉于
使团的人。
赵云生今日春风得意,一身朱紫官袍与硬布幞头、玉带蹀躞,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而行,时不时与周边百姓挥手相和,只差那胸口一朵绸花,便仿佛当年中了进士之后在长安踏街而行之时。
一想到这里,他差点老泪纵横。
“小人得志!” 跟在他身边的阿宛狠狠一抖缰绳,愤愤地小声骂道。
王维扭头看着她,一脸无奈,轻声道:“何必……人无完人,他自有他的好处……”
裴迪却侧过身来,在阿宛耳边坏笑道:“不急,等到了林子里,我给他套上麻袋打一顿!”阿宛听了,展颜一笑,扬着下巴朝王维哼了一声,与裴迪二人并肩向前骑去。
几人随着大部队缓缓前行,此时的心境与来时路上的忐忑忧虑自然不同。
漠北之地的夏日与中原相比别有一番景致,阿宛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这一路的秀美风光,旷达悠远,山明水净,不由心旷神怡。
这一次,萧郁可因镇守朝堂未能随行,但因为多了裴迪的陪伴,倒是多了更多乐趣。裴迪坐了近半年的大牢,又在上京休养了半月,早就已经憋坏了,常趁着休整时去林中狩猎,原上奔马;阿宛看着心痒痒,常策马跟着去,留王维一人捧着李丹达相赠的书卷翻阅着,但他到底看进去了多少,却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