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这焉耆城效驿站的小小葡萄架下,倒有些当年王府乐团的味道。
王维一直一言不发。他本就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大家只当是寻常。王维现下看着阿宛对着严诺一直笑魇弯弯,并不时演示一下指法让他细看,每弹响一个音就仿佛在他心里扎了一个孔。
他眼睫微垂,假装不去理会。正想着,王维听到阿宛歪着头亲切地说:“严公子,我向来不太懂你们汉人名啊字呀的叫法,你即然无字,那我就按龟兹人的办法,叫你阿诺可以吗?这样我一定记得住!”
阿诺爽朗地哈哈一笑:“当然可以,阿宛妹妹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阿诺我一诺千金!”
王维盯着他们几乎相握的手,漆黑的眼仁里翻滚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怒意,终于按捺不住,忽地站起身拂袖向屋里走去。笑语燕燕中,大家都有些猝不及防地看着王维远去的背影。阿宛急忙喊住了他:“摩诘,摩诘!你去哪?”
听到阿宛这脆生生的声喊出这个名字,王维心下一动,紧绷的身体就柔软了下来。
阿宛接着喊道:“说好要教你龟兹的曲子呢,刚好阿诺也在,你们可以一起学呀!”
王维心里缱转百回,最后只得暗自叹了一声,微闭上眼。
待睁开之时,他已经敛了眸光,只留下他平时素有的平静与自持。
他转头微微笑着,看向坐在葡萄架下的两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世上,有些东西注定没办法一起分享。”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维回到房中,强忍着静下心来,拿起一本佛经在看。
呯的一声,一块石子砸到了他桌边的纸窗上,他不予理会,换了只手拿书。
过了一会,他的门被推开了,人还没进,却看到一缕蓬松海藻般的头发慢慢露了出来。
他心下微微欣喜,却还是不露声色。
阿宛试探着伸出了头:“摩诘……“
他恍若未闻,继续看书。
阿宛于是大步迈了进来,双手撑在他的书桌上,只歪头看着他,抿嘴不说话。
良久,久到好像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了,王维终于心软,微微叹气,抬头看向阿宛:“找我什么事?“
阿宛眼里绽放出灵动的光:“我就知道摩诘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说着,她咬了咬嘴唇,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摩诘,我想学认字!“
他放下了书看着她:“奇怪了,那刚才是谁躲着不肯写字,是谁光顾着和别人弹琴?!“
听他声音里仿佛有些怒气,阿宛自说自话坐到了王维行身边,软声乞求道 :“是我不对……是我躲懒了……可是,我刚才才明白,如果我不认识你们中原的字,那阿娘的身世,我可能会错过很多线索,永远都搞不明白……“她的声音,慢慢了低下去。
王维想起那琵琶上的“相思木”三字,恍然大悟。
看她咬着嘴唇,眼里泪光闪动,他心下大不忍,柔声说道:“你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宛抬头看着王维,绽出一个笑颜:“我就知道摩诘你一定会帮我的!”
王维无奈地摇头:“……你不知道的事,可太多了……”说着,他站起身布置好笔墨,看了一眼阿宛:“那就现在补课吧!“
话说之前这十来日,路边休憩时王维有空时便默背《千字文》用树枝在沙地上写,让阿宛和苏克莎也一旁跟着写。苏克莎倒是认真勤勉,阿宛却一会画只鸟一会儿描个骆驼,没有半份正经。直到今日她自己意识到学字的重要性,这才放下玩心,认真跟着王维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她第一次用毛笔写字,但可能是一直弹琴的缘故,阿宛很懂如何用腕力运笔,一通百通,居然很快就找到了章法,识字也追上了苏克莎的进度。
王维有点吃惊于她的聪颖,便把《千字文》全篇誊写出来大概讲了一遍,让阿宛自己回屋抄写细读。过几日再找她复述,居然已能背得七七八八,但毕竟这样的死记硬背实在无趣,中间那些的不解之处,阿宛便启动了打破沙缸问到底的习惯,比如说:“什么是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它们是什么味道?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是谁?他们长什么样,好看吗??昆池碣石巨野洞庭在哪里?你去过吗?”
这些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解释得王维口干舌燥,可能这辈子他都没有一次说过那么多话。
正在一旁练字的苏克莎,笑着递上一盆葡萄:”快吃一点吧,润润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王维正想摘一个,阿宛突然笑出了声:”你们俩是不就是《千字文》里说的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 还是另外一词,叫举案什么眉的?“
王维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看了一眼阿宛,尴尬道:“……不是这样用的……”
———————————————————————————————————
附录:千字文,由南北朝时期梁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编纂、一千个汉字组成的韵
文,在全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文采斐然,在唐代广泛用于专门用于启蒙的识字课本,涵盖了天文、地理、自然、社会、历史等多方面的知识,是启蒙和教育儿童的最佳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