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仍是大雨倾盆,三人至萧郁可房中,坐下商谈那日未尽事宜。
王维在几上摊开那张全境舆图,萧郁可又惊又喜,研判良久,叹道:“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噢,今日得见全境,才知我契丹北有突厥南有大唐,生存之险峻!“
阿宛瞄了几眼,不以为然道:“ 对百姓而言,接壤者即为乡邻,衣食相通,音言相仿,有需要时互通有无,平日里各自安居乐业。只有碰上穷兵黩武的将领,贪婪成性,好勇斗狠,边境才会连年征战,血流千里!”
萧郁可一时无可辩驳,默然半晌,轻道:“确是如此……先可汗李失活生性宽厚,体恤百姓,契丹才有几十年的和平……但李娑固就任不过数月,先是抢掠屠戮了几个突厥部落,连不如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 又强娶了与李失活和亲的永乐公主……”
“啊?如此无耻?圣上竟也同意?”阿宛瞪大了眼,王维也面露不忍之色。
萧郁可无奈道:“圣上心知李娑固此人蛮横霸道,为边境安定,也只能委屈永乐公主了……再说了,我们契丹人中,娶兄弟之妻也不是什么忌讳……“
阿宛想到与玉真公主见面时,她亦谈到因为不想和亲才入道修行之事,不免叹道:“大唐的宗室女,看似锦衣玉食,千宠万爱……却也是身不由己,全无自由!“她想到自己,不由对他正色道:”萧大哥,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我的身份特殊,在我阿爹正式向圣上言明之前,还望您能保守这个秘密,以免节外生枝!“
萧郁可见她面色郑重,隐隐有凛然之气,不住点头。
王维在桌下拍了拍阿宛的手,道:“好,不聊这个了……不知永乐公主现在何处?“
萧郁可摇头道:“新婚那日,可突于趁势起兵,李娑固带着她逃至营州,后李娑固被可突于斩杀于阵前,永乐公主亦不知所踪……若是沦落乱军中,怕是生不如死……“
“不会的!“ 阿宛对这个身世坎坷的公主心生悲悯,生出一线希望,揣测道:“ 说不定可突于选在她新婚之日起兵,便是不想她嫁给李娑固,想要救她呢!”
萧郁可一怔,皱眉道:“……当年契丹去长安迎娶永乐公主,他就是迎婚使……”
王维闻言,心中一动,脑中迅速将这几日所闻的蛛丝马迹盘了一遍,口中喃喃道:“……刘茉……至今未娶 ……起兵后迟迟不称王……公主不知所踪……”
他眸中精光微动,偏头问向萧郁可:“萧大哥,你当年亦是使团成员,如何能脱了这皇家职位,娶了刘家长女,留在长安的呢? ”
萧郁可见问到自己头上来了,已有风霜之色的脸竟也隐隐透出了羞赧之色,垂头灌了一碗茶,笑道:“……这陈年旧事,且当趣闻听听吧……我至长安后,本想着置些新衣去见客,便去了刘家的皮草行,竟与前来巡店的圆姐儿起了争执……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圆姐本是豪爽之人,从不扭捏,与我聊得投契,便直接问我愿不愿留在长安做她的夫君……”
他眼底流露出温柔神情,阿宛听得也甚是起劲,托着腮,咧着嘴。
王维接着追问道:“后来呢?如何从使团脱身?”
萧郁可回忆往事,徐徐道:“正是可突于相助! 当时我拿不定主意,便与他喝酒聊起此事,他倒是力劝我不可辜负圆姐……他说,他亦在长安碰到了心爱女子,若他不是身负可汗大恩,定会不顾一切与她相守一生!他深知我虽出身契丹大族,但生性平和不喜争斗,又与后母相处不睦常被排挤,便以使团长的身份,向契丹报说我在长安水土不服,暴病而亡……我后母乐得少了一个眼中钉,并不深究……”
萧郁可讲述自此,声音渐低。他虽是自愿留下,但被母族刻意放弃的感觉,并不好受。
王维却在他话语中寻得一些草蛇灰线之处,目露惊喜神色,试探着道:“……有没有这个可能,这个永乐公主,就是可突于在长安碰到的心爱女子?”
此言一出,萧郁可与阿宛都一时呆住。
萧郁可一下慌了神,连连摆手道:“这个……那个……不太可能……”可是越解释到后面越是苍白,干脆闭上了嘴,眼中闪过恍然之色。
阿宛却灵光乍现,一拍大腿:“对呀!就是这样!所以他虽恨李娑固,却因身负李失活之恩,即使他上任可汗也未曾想过要篡位;但在他强娶永乐之时,勾起可突于当年孙茉之恨,新仇旧恨一起算,这才起兵!”
良久,萧郁可轻轻扶额,叹道:“我原也不信可突于会起兵,可这样一说……“
这段十年前的爱恨情仇以这样的方式,一点点揭露于他们三人面前。
长安城中的惊鸿一瞥,送她嫁予他人的锥心之疼,十年漠北的默默相守,冲冠一怒的忍无可忍……阿宛心中,这个可突于除了乱臣贼子,更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也不知三人在潇潇雨声中各自沉思了多久,王维先回过神来,立刻道:“若你我揣测是真,那么永乐公主想必已被可突于救出……有她在,那么大唐的战俘,想必并无性命之忧。
所以……“他转头看向阿宛:”不管是劝降可突于,还是救裴迪,其中关键,都在永乐公主身上!“
阿宛想到救裴迪有望,欣喜得连连点头:“嗯嗯 ,我记得爹爹说过,她原是东平王李续的重外孙女,复州司马杨元嗣的七女……”
王维平声道:“那当务之急,你可请宋王殿下的暗卫传书至长安,请他们协助摸清一下这个永乐公主的底细生平,我们也好及时应对。”
阿宛郑重地点点头,掏出袖中的鸣镝,向着窗外轻轻吹响。
等阿宛与暗卫们安排妥当,大雨也刚刚歇下。
想到适才说到的种种腥风血雨之事,裴迪还困在牢中,阿宛一刻也等不住,催着二人整装出发。京北道自蒲州往上,由晋州、汾州至太原,后再向东北由易县至幽州,此处正是裴将军镇守之处。
在雨中艰难行了三日,到了汾州地界,离了太行山与黄河岸边,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几人才放心策马飞奔,加快了脚程,终在一周之后到了易县边境的驿站歇息,明早一早就可进幽州。
当晚,几人在驿站中秉烛打开了舆图,眼看着幽州之上的幽云蓟冀营等数州,已和契丹的松漠都督府相融相交,共生共荣,密不可分。光看那舆图,关卡之要,局势之险,就仿佛有一阵兵戈之声隐隐传来。
思及这百年来的北境战事,萧郁可不禁叹道:“我自幼时起,就不断听闻族人噩耗,不是与突厥相争,就是死于大奚人之手,或是与大唐守备纷争不断。自李失活继位后,才有了十几年的好日子……断不能就这样断送在本族的内斗之中!”
在王维心中盘旋已经久的一个问题,在此时脱口而出:“若……可突于一意孤行,拒不受降,你……可有后备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