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满心喜悦地想着,却见他指着不远处的白墙青瓦小院,轻声说:“就是那里了……”
这座院子远观时不甚华丽,门头亦小巧玲珑,走近时便会发现,墙脚、塬头、抱鼓石、飞垣、扣脊瓦等处,用料考究,工艺上乘,石台与垂莲柱上都镌刻着和合二仙的图案,一看便知当年建造这座院落的人,是花了多少心思,又对未来充满着多少期待。
近情情怯,王维的脚步略略迟疑了下来。
当年这座院落中,父母恩爱非常,相敬如宾;父亲官声清正,为城中望族,兄弟姐妹接连出生,人丁兴旺,院外迎来送往,院内欢声笑语,绝不似今日这般寂静凄清,连门口台阶上都隐隐长出青苔来。
阿宛觉察出他的不安,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打扮得那么好看,快带我见见人呀!”他展眉一笑,几步上前,轻轻叩响了黑漆大门上的兽首铜环。
门咿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婆穿着一身整洁的暗纹灰袍,站在门口迟疑地看向王维,上下打量:“这位公子……你是……”
王维默然伫立,静静地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些哀悯,良久,他轻唤了一声:“吴嬷嬷……维哥儿回来了……”
那吴嬷嬷的眼中渐渐泛起水光,手竟轻轻颤动了起来,向前伸去,又停在半空中:“ ……是维哥儿?你……长大了……竟那么大了呀?……比你父亲还高了呀……”
她正语无伦次地嘟哝着,身后传来一声问询:“老婆子,谁呀?”说话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伯站到了她身边,同样迟疑着看着王维。
还没等吴嬷嬷开口,那老伯已经认出了王维,连忙开门踉跄着走了出去,一把握住王维的胳膊,老泪纵横:“是维哥儿吧!……没想到老奴还能再看维哥儿一眼!! ”
两人抚着他的袖子左看右看,拉着王维好一顿念叨,半晌才看见王维身后站着的如花似玉,通身气派的小娘子,又惊又喜,却不知道如何称呼,询问着看向王维。
王维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阿宛,轻轻拉过她的手,站在二人身前,郑重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们叫他宛儿姑娘即可。”
阿宛抬头与他对望一眼,一双美目含羞带喜,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长辈礼,喜得吴嬷嬷直念佛,忙不迭地引着二人进到院中。王维跟着吴伯,穿过熟悉的垂花门,回廊,前庭,书房,落坐于当年父母二人日常所在的后花园书斋中。
这座三进的庭院虽有些许风霜之感,却依旧整洁明净,花木井然,显然吴氏夫妇二人一直在悉心照料打理; 只是书斋的陈设中,那些父母曾经常把玩的精致物件早已不知所踪,只有那些厚重的紫檀暗八仙立柜,黑漆云母石架子床,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和紫檀掐丝书桌椅,搬不动抬不走,倒是留存了下来。
王维背着手四处望了一遍,向着二人拱了拱手道:“这些年,辛苦二位为我王家守着这里,日夜不辍……”
吴伯忍不住又抬起袖子抹泪:“我在王家五十年,看着你父亲出生,看着他娶妻,生子,再到……今儿在这宅子里能再看到维哥儿你,老奴真是死了也值了!你真是和你父亲当年长得一模一样!!”
吴嬷悲从中来,恨道:“那些丧了良心的东西……你父亲一死,就……等把这宅子还给我们的时候,那些金银细软,早就不见了……”
吴伯见王维脸色不虞,忙拉住她袖子不让再说,留下茶水后知趣地走开了。
近午的春日艳阳直直透过窗纸,照得屋子里被人惊起的尘埃四下飘动,无处遁形。王维静静坐在书桌前,轻抚着阔大的紫檀桌面,摸到一处凹痕,笑着对阿宛道:“你看,这一处,我五岁时学写字,那个永字怎么也写不好,又想着和堂兄们出去玩空竹,一时恼了,用父亲的鎏金铜八仙镇纸砸了一下……现在还在……”
他分明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却淌下了泪来。
阿宛走上前去抚着他的鬓发,将他轻轻靠在自己胸前,由着他藏在自己怀里,热泪肆意流淌,一片片濡湿了她薄薄的春衫。
书斋的四扇雕花门大开,门外是一片草木葱茏的花园,多的是松竹之属,庭中树木萧萧瑟瑟,在风中轻颤,如箜篌弹到低回处,宛转缠绵。
阿宛转头望见那梅树下一领海青石的琴桌,可以想象出当年王维父亲与崔夫人在这树下琴瑟合鸣,你侬我侬的样子。因为有过如此甜蜜的回忆,所以一旦失去了,这尘世万物在崔夫人眼中都是红颜枯骨而已,心如死水。若不是因为几个孩子年幼,以她至情之心,或早就追随了他父亲而去。而王维,目睹这沧海桑田,又做何感想?
此时阿宛胸前衣襟处湿透,四月初的微风卷过,竟还有些微微寒意,她身子不禁微微颤了一下。王维觉察,忙收住泪抬头,见阿宛衣襟处一片泪痕,大为窘迫,抬手想要擦拭,又硬生生停在她胸前温软处,更添了一层尴尬,直烧得他白皙的脖颈也泛出潮红。
阿宛亦面上一红,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摩诘,你小时候,住在哪一间?”
他回过神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在这后院中巡游。
他小时睡的一间小小寝阁仍在,陈设素朴,当中最醒目的便是一张大大的黄花梨雕竹节书桌,桌沿处想是日日曾被衣袖摩挲着,隐隐露出了底色。阿宛饶有兴趣地四处打量,叹道:“可比我的石窟豪华多了,我唯一一床值钱的青金石毯子,还被你们借了去!”
王维此时才露出笑意,道:“……我愿以身相许,以谢此恩!“
阿宛回身,学着自己当年在大漠中叉着腰瞪着眼的模样,”哼,我阿娘说,你们汉人男子,都不可信!“还没说完,自己都忍俊不禁地哈哈笑了出来。
王维望着那刹那间如春梅绽雪,光彩照人的笑颜,想起这句她阿娘临死时的嘱咐,心中五味杂阵,脸上却仍是笑得温和:“现在,信了吗?“
阿宛环看了一周,收起了嬉笑的模样,轻轻拉住王维的衣袖:“摩诘,我阿娘如果有灵,想必会不再对我说这句话了……她去世时并不知道阿爹是为了救她才装作冷漠……这世间的阴差阳错我们不可预知,但我会……怜取眼前人……“
她低垂的眼帘微微颤动,修长的睫毛如扇,一下下扇起他心中的爱欲之火,也终于将困了他好几年的忧心之痛焚成灰烬。
他两眼放光,抓起阿宛的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