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王维愣在原地,满脸的难以置信。
阿宛趁机把小荷包夺了回来,系回了腰上。
他眸色暗沉,看阿宛似满不在乎,一把扶住阿宛的肩膀用力晃了几下,死死盯着阿宛的眼睛,声音是少有的严厉:“阿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阿宛心底一凛,亦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抬眸看向王维的目光坚毅而诚恳:“是的,我明白。爹爹……都告诉我了,但我还是要去。我要去找裴迪,我要救他回来。前几日父亲告诉我,裴迪受伤被俘,囚在契丹上京。”
王维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眼中有疑惑,难过,愤怒,担心,失望,各种情绪如走马灯般一一闪过,抿紧了唇,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只死死地盯着阿宛。
阿宛有些害怕,左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犹豫着道:“摩诘,摩诘……我其实前几天就想着要告诉你……”
他狠狠地挥开了她的手,细棉青衫的大袖如水一般从她的手里溜走,再也留不住,只捞到了一场空。
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在慌乱中,涂着药膏的手不知要往哪里放,举在身前像捧着一颗心一样,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才不生气,她只好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摩诘,摩诘…“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王维口中亦喃喃地念叨着,也不看她,慢慢退回到了榻边,颓然坐下。向来挺拔如松竹的他,一时间竟仿佛脊背都弯了下去。
他撑在案几上,一手扶着额,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道:“ 从前,你决定要去曹府报仇时,也是这样一意孤行地做了决定,留我一个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现在,你为了别人北上契丹,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还是一个人做的决定……“
他转过头看着阿宛,黑琉璃一般的眼珠如沉在深潭中,蒙着水光:“我已经向你走了九十九步,可这最后一步,你却始终背对着我……“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最终如轻烟一般弥散在空气中,再不可闻。
这一字字,都仿佛重锤敲打在她心上,生生地在她心上砸出一个洞,更在她与他之间砸出了一条缝隙,无声无息地扩张着。
阿宛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心底窜出阵阵寒意,如她心中绵绵不绝的恐惧。她第一次觉得害怕,她好象就要失去这个从十岁起就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少年了。
阿宛上前一步半倚在榻上,伸出左手想捧住他的脸。他偏过头去,满是拒绝,她却固执地伸长了手,定定地把他的脸捧在手心,捧到自己的面前。
她慌乱地道歉着:“摩诘,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和你商量的……”
他打断了她,声音中带着难得的凛冽与无处寄放的冰冷:“不,你没有错。这就是你的本性,你就是这样一个遵从本心,只为自己而活的人。”
王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缓慢但坚决地把她的手压到了案几上,自己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嘴角带着几许讥讽:“从前曹府那事,我事后也在懊恼,你一个人身陷险境,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我并不怪你,只能怪我不够强大,帮不上你……后来你办西风楼,我虽没能像裴迪一样为你奔波,像李龟年一样统领全局,但至少乐谱之事,还有西风书院,西风译馆,我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以为从此我也能为你遮风挡雨……没想到……”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没想到,我仍然不够强大,不够成为你的倚靠……”
阿宛的心怦怦乱跳,猛然想起那李龟年说的话,说她总是袖手旁观看着他去努力,去挣扎。她大概是真的活得太自我了,从来没有好好去揣摩过这个素来骄傲的少年,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爱着她,爱得如此卑微而不自信。
她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王维便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闪着泪光,却含笑问道:“你在做这个决定之前,难道……真有没有一刻,想过要与我商量吗?”
他和煦的笑容似乎一如平常,但此时阿宛只觉得这笑容越是温柔,落在她眼里就越是刺目,照得她睁不开,喘不过气。
阿宛强定下心神,勉强稳住声音不带着哭腔:“我瞒着你,是因为这个事太危险,我不忍心把你扯进来……去契丹救裴迪,是我欠他的……”
她觉察到了王维眼中的重重疑惑,便深深吸了几口气,三言两语把当时因为鲁莽而害得裴迪被圣上猜忌,送去冀州从军,导致他受伤被俘的事说清楚。
末了,她吸着鼻子,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摩诘,你是知道我的,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他于我有恩,我亦对他有愧。裴迪蒙难之事,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之后,你让我如何能在长安,继续泰然自若地过日子?”
王维刚想开口,阿宛又打断道:“你为我做的,我也都记在心里……你出身世家,身负家族重任,你为我忤逆尊长,为我拼着名声与前途不要也要设法退了婚……这一次,我决不能再把你卷进来,让你置身险境之中!”
他面色稍霁,但仍皱起眉,轻哼了一声,愤愤道:“那你就像上次曹府一别那
样,把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傻傻地等;午夜梦回,仍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就是对我好了?”想到从前那些委屈,他竟有些激动,眼里差点摒出了泪。
阿宛甚少见他这样,看着他因为生气而涨红了的脸,清秀俊美而灵动,耀眼黑眸泛着水光,依稀能从中能看出她小小的倒影。她嗫嚅着说不出话,酸楚又夹杂着一丝微微的甘甜,只想要伸出手帮他擦泪,却垂着头绞着手指不敢动。
良久,阿宛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一个高大而温暖的身躯把她团在了怀抱里,手臂,胸膛,头颈,不停在摩挲着变换着姿势,直到找到一个最舒服最契合的状态,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王维仿佛害怕她要逃跑似地,紧紧将她拥住,喃喃道:“你在香积寺的菩萨面前答应过我,再不要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你不可以食言……“
他扶起阿宛的肩膀,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我不会要求你不要去,我知道你断不会应允,但是……你若与我商量,我也能为你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