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后十日,贡院内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歇了下来。
礼部侍郎言明正将封着红漆印的上榜考生卷宗呈交了圣上,御笔亲批之后,在当日的尚书省会上历行唱第仪式,将上榜考生按名次依次唱了一遍。
国子学监诸大人越听眉头越紧,直至最后唱完名,他一时错愕,愣在原地。
下了会,众人散去,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礼部侍郎言明正身后,至僻静处,他抬手唤道:“言侍郎还请留步……”
言正明回身见是诸大人,亦拱手唱了个诺:“诸学监,何事相留?“
诸大人摁了摁额头,轻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言侍郎解惑……“
“旦说无妨。”
“在下有一门生今年春闱,本为世家,学富五年,才调清华,私以为有状元之相……但今日唱第之时,莫说状元,连三甲都未入……”诸大人关心则乱,问得急切而直接。
言侍郎看了一眼四周,问道:“那个门生,可是出身太原王家的王维王摩诘?”
“正是正是!”诸大人急忙点头:“言侍郎竟也记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诸学监你有所不知……我们礼部几人曾为王维争论不休。你我皆苦读多年,皆有爱才之心,但……此事重大,实不敢斗胆批他入榜呀!”
诸大人一滞,拱手堆笑道:“此处只你我二人,还望言侍郎念当年同榜情义,如实相告!”
言侍郎见左右无人,凑近些道:“此生的答卷上,竟未避讳圣上的名讳!你看那薛王申王为了避这个隆字,都自请改名,他小小一介白身,是大不敬之罪!”
诸大人面色煞白,手微微颤抖,半晌才颓然道:“……实不应该呀!”
言侍郎摇头叹道:“他文采斐然,思绪缜密,洋洋千言一挥而就,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竟败在这上面!我们那日闭门商议了半日,觉得落榜亦是对他的呵护,不然这样的答卷被圣上看到,还不知会不会惹来泼天大祸!”
他见诸大人仍怔怔不言,便拍肩膀安慰道:“诸兄,此生年方十七,第一次科举出个纰漏,倒也不必过于苛责。此等英才,必有光耀一日!”
三日后,御笔亲批的大红榜单贴在了贡院门前。一时间,人声鼎沸, 车马盈衢。
此次圣上廷策唱名,取中的27名进士,张榜昭告天下。状元为杜绾,出身于京兆杜家,素有文正之风,榜眼为张嘉贞,倒是出身于寒士,探花郎为韦见素,亦是官宦子弟,面若白玉,风流倜傥。
红榜已下,一甲中的三人早早被官家安排簪上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巡街而去; 而其余那十几人亦陆续到了榜下,见自己名字赫然在上,自是喜不自胜。更有那些从商的富贵人家想求个朝中人,惯会榜下捉婿,见年龄合适相貌端庄的,便上前问名求婚配抓着详谈。上榜之人,有避之不及的,亦有欲拒还迎的,十分热闹。
但更多的人,是在榜下张望多时,遍寻不着,最后悻悻而归。一头发花白的老贡生屡考不中,终于捱不住这满腔悲愤嚎啕大哭,巾散袖卷,涕泪纵横,旁边亦有不少人触景生情,暗自抹泪,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国子监那一批考生中,三十多人竟中了十数个,状元、探花皆出于此。最意外的二人,一是晁衡竟也中了三甲第七名,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中了进士的外邦人士; 二是大家期待中的热门状元人选王维,莫说状元,竟榜上无名。
春日渐晚,略有薄风,卷得一地落花乱舞。
书院后庭的茶室内,王维一人面色如常,静静端坐研茶,月白色的衣袍缓袖挽起,头上端端正正戴着学巾。桌上的白瓷盏中盛着色淡如烟的寡茶,显是已经冲了多回。
院外突然一阵喧嚣,显是那些中了进士的同窗们已经巡街而回。这一日,长安城内所有民间家苑都奉进士们为贵客,以入院折花为荣。他们一众学子,正嘻笑着说起这一日踏遍长安的趣事,哪家庭院雅致精巧,哪家的丫鬟曾在屏后偷瞄,引得众人不时哈哈大笑。
状元杜绾,二十五岁年纪高中状元,此时正春风得意,一路昂首挺胸入得院内,瞥见亭中独自泡茶的王维,眼风一转,独独往亭中走来,扬声道:“摩诘兄好是清闲!”
王维缓缓起身,挺拔如桦树初生,嘴角带着客气的浅笑,拱手道:“ 还未贺杜七郎此次高中状元,独得鳌首,可喜可贺!”
杜绾眉毛一挑:“放榜之时未及细看,摩诘兄如此文才,必在榜上吧?”
王维抬眼,镇定地看向他的脸,声如清风不急不徐:“在下不才,不曾榜上有名。“
“噢?当真?“杜绾假装诧异道:” 摩诘兄自九岁起就素有文名,十五岁诗作遍长安,怎么,这满腹经纶一上考场就变满腹草包了吗?“
王维早已料到此人会出恶言,轻笑道:“自是不如高中状元的杜兄,可我们学中还有多位未曾上榜的同窗,并不见得都是杜兄口中的草包吧?
杜绾脸上一红,余光见有不少正慢慢走过来的同窗们,便探
身凑到了王维身边,低声道:“你外爷齐国公崔日用,当年借逆韦之乱,趁乱斩杀我京兆杜家无辜之人近十余人,此恨永志不忘!真真苍天有眼,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我杜七郎高中状元,而你外爷崔日用业已油尽灯枯,客死异乡!少了这个依仗,看你以后如何故作清高!”
如一只手抽去了王维的脊骨,他挺拔的身形一时间委顿了下去,浑身气力全无,几乎站立不住,只红着眼抓住了杜绾的衣袖:“……你说的……是真的?!”
杜绾对着王维凄痛的面容,赫然提高了声音道:“痛快,真是痛快!”说着,拂袖而去。
一旁的晁衡今日原是喜出望外,兴奋至极,但见王维这般形容,再想到那日贡院外自己多嘴了几句,更是心下愧疚,便几步走上前按着王维坐下,为他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摩诘兄,今日之事,必有什么意外……你不必理会他人胡说八道,倒不如找诸大人打听一下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有则改之,下次保准一鸣惊人!”
王维仍是脸色煞白,对他的宽慰充耳不闻。
晁衡无法,拍大腿道:“这样,我现在就去找诸大人去!”说着起身便要走。
“不用去!”王维扬声叫住了他。
晁衡只得缓缓坐下,又计划着要托谁去打听究竟,唠叨个不停。
王维心中烦闷,长叹一声,道:“谁都不必麻烦,我自己知道为什么,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原因的了……此番结果,我早有准备,求仁得仁罢了!“
晁衡性子豪爽,但亦是绝顶聪明之人。他看着王维不染尘埃的眉眼,眼睛越瞪越大,最终如醍醐灌顶一般,手直指着王维,难以置信:“……你竟……为了她?“
王维无力亦不想再去掩饰,缓缓点头,闭上了眼睛。
晁衡一拍大腿,一把端起茶碗:“今日我以茶代酒,向你陪个不是!那日在贡院外,是我小人之心了! 无它,唯愿你们二人,能相依终生,相扶到老! ” 他仰脖,一口喝下。
王维此时,却被另一个消息擒住了心神,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