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大先生,来人手中握有令牌,还有军前公文,便是夜禁也须放其入内,只是来者不善,因此都监才遣卑职来报!”
宗放撤了四方戒备,让云仆皆作寻常仆役动作。于院内收拾了一张木案,焚香掌灯后,只带着柳二郎与三郎、风鸣外面闲坐。其余人皆于屋内休息。
莫名出现的官军,绝非是偶然。宗放明于道理,按着命数推演,这世上本无偶然事,发生的皆是必然。在船队即将到来之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必执着于其动机,只需盘算最为有利的结果即可。
果不其然,不多时远处细碎的马蹄声传来。此时三更天将近,即便是海波也掩不住且近的马蹄与步履声。若说此路官兵不是冲着宗放而来,谁也不信。
所有声音皆在院外百步外停住,不多时,随着院门大开,两旁云仆侧让,那都监引着一员挺拔玉立的青年将领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昆仑南路缘边都巡检司同都巡检使、内殿承制柳文质,拜见少司空。”
宗放虽然退隐田园,但为了方便登云阁铺开场面,宣宗授予的本官不准其推辞。宗放的官职并非是斜封官,而是中书门下正式敕授告身的朝官。宗放这工部侍郎的本官,俸禄职田等一应俱全,放在高州地界也是头面人物,如此门下弟子荫客行走地方才方便。
也正因为有这三品高官,其长子宗渥才能恩荫选官,有了帝王侍奉官的阶官。按照制度,三品可荫子孙兄侄四人,门荫三人,只是宗放素来谨慎低调,除自己与宗端的长子荫官,其余的都留而不用,以待将来。
虽然宗放未领馆阁也没有差遣,明面上只是个吃俸禄的闲散官员,但官面上依旧保持着应有的体面。
“山野之人当不得柳承制礼。”宗放这才站起身来微微致礼。
这即是宗放的修养,毕竟以他的身份若是矜持起来,其实不必打理武人,莫说只是区区承制,便是大半横班武官也当不起宗放的礼;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碍于此人身份。
“柳承制颇为面善,不知贵府上是?”宗放看到此人,便知数日来的顺遂恐怕到此打住了。
再仔细看这将领,其实也是年近三旬了,只是其身高七尺余,唇方口正,额阔顶平,龙眉凤目炯炯,燕颔虎须凛凛,端的是英姿飒爽,模样也较实际年轻,年轻许多。其头戴皂色垂脚平巾帻,身上并未着纹绣短衫,而是披挂一副亮银龟背乌锤甲,腿裙过膝,可说是如熊罴抖擞,似貔虎狰狞,绝非寻常人物。
“下官是清苑府保塞人,祖籍出身中山华清。”
“不知清苑府先太尉柳虎牢柳公与将军。。。”
“正是先父。”
宗放当然知道此人乃是当今慈圣太后的侄儿,其父乃是慈圣太后堂兄。慈圣太后其宗族乃是中山华清柳氏小宗,不过早在大宇朝中兴之时,已经迁居清苑府保塞县。当年太宗征讨中山时,慈圣太后祖父柳延庆因家族渊源从军而有军功,官至右骁卫大将军,其长子即慈圣太后之父柳通,官至虎捷都指挥使、嘉山府知府,因此慈圣太后也是在嘉山生长,而幼子荫了官,官至虎牢关兵马都指挥使,宣宗时从军东丹战殁。其余有二子,皆随母亲,为慈圣太后所收养于宫中。宣宗颇亲信之,及长成数访以外事,尝谓内侍曰:“文质,朕之近亲,忠谨赤诚,足堪信重。”
于是此人乃起为太子率府率,及今上,尝以内殿崇班为京畿赤县巡检,去岁进礼宾副使、昆仑南路缘边同都巡检使。此人乃太后家人,恰于此时,迁官至此,宗放心如明镜。莫说此人,山南地界凡是身处枢纽职司人物皆有文档备宗放查阅。这些文档乃是云仆收集,宗放亲自整理,最为详细的便是山南东西两路,其次是东丹至高州方面,再而大肇永州,余者乃是四方邦国,不敢说能做到面面俱到,倒是日积月累下也称得上蔚为壮观了,尤其是文档更新的时效性上可称出类拔萃。
“原来是天家贵戚、慈圣门流,失敬失敬!昔年,尊公与某曾同于军中,未曾想故人之子,已成隽器真是让人不胜唏嘘!”宗放显出一份恰到好处的怅然来。
“不敢受少司空夸赞,不才因官家怜悯、得太后垂爱、承先父余荫,凭有一二骄悍之气侥幸,侧身于群英众贤之际,惶恐!”
文绉绉的一席话出自这勇猛壮士之口,且丝毫不显骄傲之气,这分作派确实不是寻常武夫。慈圣家族虽然源远流长,但是大肇毕竟是小宗支流,其至亲后辈称不上繁盛,如此子者能有几人?因此将他安排在边地厘务杂事,其中并不简单,联系到朝廷时局,可以说太后与今上都是在抓紧时间部署根脚。
想到此,宗放也是感慨,无论幕后人物几何,只是这兴风作浪的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恰似干柴烈火之上,又泼了热油。
只是一念之想,现在首要的是应付了此人再说。
“莫要称甚么少司空,余乃江湖逸客、山野懒人,若是承制呼之一老道,我敢当之。”
“不敢,在下称一声先生已是冒犯,先生乃是海内闻人、天下名士,在下不过一介武夫,实在不敢
在先生面前放肆”。这句话也并非柳文质客套,数十年太平日子,加之宣宗秉承太宗崇文抑武之国策,武官地位已经江河日下,莫说面对高品文官,即便是等阶文官,武官也不敢以同僚示之,更不用说下级军官面对资深文臣,若是一般出身皆战战兢兢有若奴仆。
只是他作为太后亲眷,这番作派却是过于卑下了,而此人越是这番谦卑,宗放越是加倍小心。
“承制既然称我为先生,我也以表字相称如何?”宗放步步紧逼,也是想要摸出此人门道。
“蒙太后恩重,予不才表字士彬。”
“彬乃份也,文质备也,妙哉妙哉,资质纯良,文武之才,这是天家对于栋梁之才的期冀啊!”
柳文质听了此言,颇觉怪异,心道此人这玲珑心思,将对太后的恭维如此自然流露,还借机与自己拉近距离,分明是做官的高手,怎么会甘心退隐江湖呢?若真是山野中人,深夜在此见到我等不速之客,即无丝毫慌乱不安之意,也无任何孤傲清高之气,反而带着几分市侩作风,此人实在难以捉摸。
宗放看他一闪而过的狐疑和轻慢,也是放下心来。其实此人到任以来,宗放虽然素未谋面,却岂能不掌握他的底细,今日见了本人,宗放更确信此人并不知登云阁的存在。宗放有这个自信,天下人能在他面前不显露心机者,屈指可数,慈圣太后即是其中之一。太后心机匪实难测,此子能来此任职,必是才堪其用,信任有加,可即便如此,也并未将登云阁之事告知,既如此放他在此究竟作何打算,宗放却是看不清。
谈话间,便招呼众人入座。依旧是柳二郎侍茶,只是多了个跑腿的三郎,而此地兵马都监也凑了上来,这位便是一副随从模样,谨小慎微地落于末座。
这兵马都监并不受缘边都巡检司辖制,如此恭敬自然也是知晓此人身份。莫看姿态谦恭,言语上却是将柳文质在此前因后果,轻描淡写带了出来,也足见此人的聪明。
“先生有所不知,柳都巡今日一大早便亲自率队往来察查安排,从东向西,由北转南,奔波十个时辰,乃是因为闹了匪患,因此是安排诸城寨巡司皆小心戒备,一路封海封路至此,亲力亲为,实在是我辈武人之楷模。之所以深夜到此,乃是得到先生在此的消息前来告变。”
几句话便把事情交待的清清楚楚。
“告变?”
宗放满面疑惑,实在是看不出任何虚情假意。而身旁几个少年童子也是一脸的懵懂。
“我家中发生何事?”
柳文质看似随意一瞟,实则已经将诸人表情一览无余,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便拿话再来试探。
“先生,有些事,某直言以告,有些话,也请恕罪容某问个明白,事关军国事,还请先生给个方便!”
柳文质把话说在前面,不只是武人的直率。其实他为何在此任官,乃是慈圣太后在他临行时的交待,其一,此地也算是祖宗桑梓所在,他是代太后巡视故里,以尽孝道;其二,此地乃是大肇与东丹前线所在,国朝兴衰系于此地得失,帝胄宗亲更应缘边地方,熟悉军务,是内外消息畅达;其三,就在宗放此人身上,此人乃先帝信重之人,虽退归乡里,仍为中外所重,且其子弟众多,家族勃兴,于道俗皆有广大人脉,与军中也有颇多渊源,慈圣安排柳文质在此明为保护地方安康,实则也有就近监视的意思。。
柳文质到任以来深刻体会宗氏兄弟在高州的根基厚重,几与秋氏无二。宗氏不仅在高州,即便是永州,也是广拥田林之利、坐享河海之益,然而宗大先生却深居简出,林栖谷隐,除与弟子授课、与一二老客论道,真如闲云野鹤一般,不问世事。只是一面广揽财货,一面又超尘出世,这一阴一阳之间实在难以琢磨此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莫说在此地,即便是东京城内,知晓宗放的,对于他的评价也是大相径庭,不同人口中的宗放单独来看千姿百态,合起来看此人更是匪夷所思。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人若无常必有怪事发生。
因此,当他获知有贼人欲对宗氏不利,选择了按兵不动。他在赌,赌宗氏在此事上将有所作为。他之所以赌,不仅是太后对宗放的重视让他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他若要在此地闯出一番天地,宗氏与秋氏便是面前两座高峰。当然他并非是要搬去两座山,而是想要征服他们,身为慈圣近支若是不做长远打算,恐怕花团锦簇的富贵早晚化为乌有。
只是宗放先是离开雄安城去了云溪湫潭别院,完全打破了柳文质在雄安和宗氏云溪庄子的部属,而宗放看似完全自取死路的行为,也让柳文质踌躇,最终他选择了放长线钓大鱼。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在此棋局中失了先手,而再次得到的消息,就是云溪别院已经烧成了白地,即便知道是宗端的斥候马队在官道上全歼了一应匪类,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他也是无可奈何。
柳文质敏锐的感觉到这场大火只是个起火点罢了,真正的熊熊烈火还未腾起!因此,他调动了他所能整合的全部力量,将自己的职权用到了极致,沿途封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