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是半个月后到达的金陵城。
那日天气很晴朗,日头尚早。
城门口的官兵检查了几人的路引和文书后,便放他们进了城。
丽娘已经知道了容昭女子的身份,心中对她是敬佩又感激。
三人先在一处客栈落了脚。
城中很热闹,仿佛有什么庆典。
容昭叫来小二,问过才知今日赫赫有名的星云大师到了金陵城中的大昭寺讲授佛经,城中富户及百姓早已前往。
丽娘满眼的好奇:“大昭寺许愿灵吗?”
小二十分殷勤,笑着开口道:“几位定是初来我金陵吧?”
见丽娘点头,他接着道:“大昭寺是我们金陵城最灵验的寺庙,小娘子求姻缘、小郎君求功名,还有些内院娘子们求平安的,都会去那拜一拜,回来都能得偿所愿哩!”
容昭心念一动。
“这么灵吗?”丽娘顿时迸发出强烈的兴趣,她转头望向容昭:“小郎君,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丽娘仍然跟着张叔叫容昭“小郎君”,男子在外行走总比女子容易些。
“今日机缘难得,又恰逢星云大师来讲经,若有缘或许还能得他指点两句。另外,寺中还有棵古老的银杏树,可以在红绸上写上心愿挂上去,也是灵得很呢!”小二笑着道:“若我今日得空,也是要去瞧一瞧的。”
邻桌客人见他终于说完,招呼着他去点菜,小二忙不迭地跑了。
丽娘还巴巴地看着容昭。
只见她微微一笑:“既然这么灵验,那便去瞧瞧吧。”
“太好了!”丽娘抚掌而笑:“我要求姻缘,请上苍赐我一个如意郎君!小郎君,你要求什么?”
容昭喝了口茶水:“求平安康健。”
张叔一直都没说话,此刻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了她的想法。
大昭寺所处并不偏僻,容昭远远地便看到寺门前香火鼎盛。
三人到的时候,寺门口已停了多辆马车。
容昭依旧是男子的打扮,身形纤细修长,远远看着颇有些魏晋之风。
檐下悬着笔力遒劲的匾,黄色的寺墙在着末春的阳光里显得十分温暖,给人无限希望一般。
容昭站在寺外定定地看了会儿,才抬步往里走,大约是他们来的已经算晚,此刻宝殿上叩拜的人并不多。
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有小僧人扫着落叶和灰尘,见有人来恭敬地行了礼。
她走进宝殿,跪在软垫上,神情肃穆,丽娘学着她的样子跪倒,双手合十。
身后传来钟声。
“求佛祖保佑我父亲,消灾免难,增福增寿。”她喃喃道。
再睁开眼,金身的佛祖依旧悲天悯人地俯视着她。她三跪九叩,但口中所说的只有这一个愿望。
她又为容齐求了个平安符,等张叔返程的时候请他带回去。
礼完佛出来,有小僧领着他们去后舍用斋饭。
今日寺中来客众多,容昭挑了处僻静的角落落座。
因是在寺中,男女香客并没有分席,但女香客几乎都戴着厚重的帷帽,遮住脸和半个身子。
丽娘没有,她素着一张脸,如云乌发挽成发髻,身上穿得衣料虽十分普通,或是因为解决了恼人的婚约,此刻她整个人都十分精神。
大昭寺的斋饭在金陵城也是有名的,很多香客慕名而来,三人简单的用了些饭食,便起身往外走去。
丽娘见容昭大有就此离去的架势,忙道:“郎君,不去挂红绸许愿吗?”
容昭顿了下,她抬头看向远处那棵银杏树,此刻树下已围着不少的小娘子,她们正举着红绸费劲地往上抛,企图挂上最高的那根枝桠。
那是棵姻缘树。
“我便不去了,刚刚在佛前已许了愿,你想去便去吧,我随意走走。”她看向张叔:“张叔若是疲累,可以去马车上等我们。”
“好。”昨夜宿在了野外,蚊虫多,他也确实没休息好,闻言便向寺外走去。
丽娘得了容昭的首肯,喜滋滋地朝银杏树跑去,眨眼就融入了小娘子的队伍中。
容昭负着手,沿着廊庑慢慢走着,明明仍是春天,但有些树已经开始掉叶子,廊庑下到草地上覆着薄薄的枯叶。
似乎是因为草木繁多,风吹来的味道也是无比清新,容昭思绪顿时清明。
不知不觉间,她走得有些深了,喧闹的人群都被扔在了身后。
眼前是茂密的竹林,风一吹便能听到竹叶摩擦的沙沙声,于静谧处更显寂寥。
身后“吱呀”一声,有木门被拉开。
容昭顿时回身,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香客,他愣了下,随后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
容昭挽起笑意,告了声罪便打算告辞,出来的也够久了,说不定丽娘都已经挂好了红绸正在等她。
星云大师往一旁退让了几步,侧身让容昭走过。
却又在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叹了口气。
容昭敏觉地捕捉到了。
她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他:“大师为何叹气?”
星云一笑,又道了声“阿弥陀佛”,这才开口道:“无他,为可惜尔。”
“可惜什么?”容昭隐隐皱了眉。
“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但既然小娘子问了,那贫僧就多说两句。”他抬起头看着她。
容昭知道自己的伪装实在不算高明,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的女儿身,但他看见自己不过须臾,便已瞧出,对此也是有些诧异。
她扯起一抹笑:“大师请讲。”
星云往廊庑尽头走了两步,这才开口道:“贫僧观你面相,发现你本父母缘浅、子孙缘薄,命中会有诸多坎坷…”
容昭静静地听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你命格贵重,生来便是凰命,你或许不信,”他转过身继续道:“但若有一天,你见到一道魂,记得救救他,你心中诸多疑问便都可解。”
凰命?
容昭笑起来:“大师您有所不知,我生来便是个孤女,无父无母,后承蒙养父收养才存活至今,但如今养父病重,使我又落得个无家可归的局面,父母缘薄是真,凰命确属无稽之谈。”
星云缓缓摇头:“贫僧看相从未错过,这些话便等你验证后再来回答我吧。”
说完,他转身便向廊庑外走去。
“等等!”容昭出声喊住他:“大师说的那道魂,是何人?”
他脚步未停,只扬声道:“不可说,等你遇到了便是时机已到。”
灰色的僧袍渐渐消失在拐角,容昭拧眉在原地站了会,才抬步朝外头走去。
丽娘早就挂好了红绸,此刻正焦急地等在廊下,她找遍了前院和马车,都没有找到容昭,可是急坏了。
见她出现在视线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赶紧迎上来:“小郎君,你这是跑哪去了,害得我好找!”
容昭有些歉意地看着她:“抱歉,寺里景色宜人,不知不觉间便往里走得深了些。”她指了指不远处那棵挂满红绸的银杏树:“许了什么愿?红绸挂好了?”
丽娘有些脸红,她绞了下手指:“没有,我不会写字,小时候只学过自己的名字…”
容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会将女儿以五两银子卖出去的父母,定然不会让她去私塾读书、写字。
她望着丽娘有些赧然的神色笑道:“那你还想许愿吗?”
“想,大家都说这棵树很灵呢!”
“那你去把红绸拿来吧,再拿一支毛笔蘸满墨,”她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石桌:“我在这等你,帮你写心愿。”
丽娘眼睛都亮起来,她连声道好后忙不迭地跑了,不多会儿就拿着一条红绸、一支毛笔走近,怕墨不够,甚至还端来了砚台。
容昭立在石桌前,轻挽衣袖,暮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很有一股风流的体态。
丽娘将红绸放在石桌上铺好,容昭蘸了蘸墨,问道:“想许什么愿?”
一向大胆的女子却突然红了脸,一副小女儿的羞态,直将容昭看得发笑。
“那就写嫁得如意郎君吧!”丽娘轻声道。
容昭笑起来,但她半晌没落笔。
“怎么了,这几个字是不是很难啊?”丽娘有些无措。
“不是,”容昭摇头:“我只是觉得女子的一生,不必依附在男子身上。”
谁知道这如意郎君会不会是绑住女子后半生的枷锁呢?
丽娘听懂了,又仿似没听懂。
她有勇气逃婚,也只是因为对方是个痴傻的而已。
容昭也不强迫,她按照丽娘说的落了笔。
饱满的黑墨落在鲜红的绸缎上,很是好看。
她的字从小便是容齐教的,有女子的温柔小意,却也兼容了男子的粗放大气,一笔一捺极尽风骨。
丽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不住地说:“真好看!”
“落个款吧。”容昭笑道:“同行多日,此刻才发现我竟不知你姓名。”
一直都是丽娘、丽娘这般叫着,还不知道人家的全名叫什么。
“我姓刘,单名一个丽字,您还叫我丽娘就成。”
容昭点头,随后纤细的腕骨下沉,仔细在红绸上落了款。
丽娘拿起来,满眼的艳羡。
“你若想学,以后我得空时,可以教你写字。”
“真的吗?”丽娘眼里顿时漾起笑。
“自然,这并不费我什么功夫,但习字须坚持,不可半途而废。”
丽娘点头应好,随后转身跑去小娘子堆里去挂红绸了。
她力气大,自然挂的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快。
只见红绸被她高高抛起,然后稳稳地落在最高的那根枝桠上,众人发出羡慕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