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砚舟脚步未停,他一手执着油纸伞,伞面朝容昭倾斜,而自己半副甲胄之上早已被雨淋湿。
荣成帝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再也不顾得君王的身份与脸面,敛袍从书案之后快步绕出,他扯着嗓子:“明砚舟,你给朕站住!”
那声嘶力竭的嗓音隔着风雨钻入容昭的耳中,她抬起眼看向明砚舟,只见他脸上一片淡然,心下紧绷的情绪倏然一松:“不回头吗?”
“不急,再等等。”
二人的身影从那院中步出,随即拐了个弯,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荣成帝目眦欲裂,他一下甩开明德的手:“竖子狂妄!真当今夜没了他,朕便脱不了困吗?”
堂下众人俱不敢应声,一阵风吹进来,烛火顿时不稳,顷刻间便熄了一片。
明德被他甩开也不恼,只袖着手站在一旁,未曾动作。
荣成帝剧烈地喘息着,他神情之上颇有些癫狂:“尔等俱是我大胤肱骨,今夜可有人敢为朕一战?”
死一般的寂静。
“尔等虽是文臣,但总也习过君子六艺,何以如此窝囊?”他厉声喝道:“可有人敢站出来,朕即刻罢免明砚舟殿前司指挥使一职,将那三千兵马尽数交付,如此也无人敢自荐?”
左景岳看着柳青河身下那一滩血,心下急跳,见荣成帝的目光已扫过来,他认命般地闭了闭眼,颤声道:“陛下,誊写公文我等在行,可领兵作战实非易事,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你此是推辞之意!”荣成帝愤而抬手直指向他:“我大胤朝臣在大敌之前,怎能退缩?”
“微臣决不退缩。”左景岳连声否认:“但您是天子,微臣怎敢拿您的性命去证明微臣之勇啊!”
房中气氛僵硬,荣成帝与众朝臣僵持着,一时无法达成共识。
明砚舟与容昭很快行至寺门前。
陵游站在檐下,闻得开门声忙朝后望过来。
明砚舟站在门槛之内,他深深地看着容昭,许久未曾有动作。
容昭站在他身侧,见他神情如此一时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明砚舟扯唇一笑:“你方才很是勇敢,老师和师母若在天有灵,定会以你为荣!”
“你亦是如此。”
二人相对站着,风从明砚舟身后来,他察觉后略一侧身,便将容昭挡在风雨之外。
急风冷雨俱在他身后。
明砚舟竭力克制想拥她入怀的手,随即将那油纸伞放入她手心之中。
他看向门外的陵游,温声道:“今夜定然不会太平,少不得一场恶战,我不愿让容昭落入那群豺狼眼中。”
明砚舟抬手将容昭推出寺门,头顶上失了那方寸遮蔽,风雨顿时落了他满身。
他看向陵游的眼中分明带着恳求:“无论发生何事,请你务必替我护好她!”
“属下领命。”陵游神情之中已满是凝重,他还想再说什么,抬眼却见明砚舟微微摇了摇头。
容昭闻言顿时明白他为何要借机出来,心下顿时一沉,她抬手便攥住明砚舟的衣袖:“我知晓自己今夜留在此处定会成为你的掣肘,我可以找处密林躲起来,但你须让陵游留下。殿前司之中也不是人人都服你,他在你身旁,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小娘子说得极是。”陵游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他再不顾明砚舟的劝阻,面上神情殷切:“属下武功虽及不上您,但杀群贼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必,你今夜的任务只有一个,”明砚舟抬手握住那扇开着的门扇,他又看了眼容昭:“护好她,我才能心无旁骛。”
陵游见无法动摇他的决定,便垂下了眼:“属下领命。”
明砚舟听得此言才如释重负。
容昭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眼前缓缓关上,眼底已红。她吸了吸鼻子,指尖用力握紧油纸伞:“陵游,你可知凌云山中何处可藏身?”
……
荣成帝脑海之中有一根弦已然绷紧,众朝臣无一人应声,他面上泛起冷笑:“我大胤的俸禄,竟养出了一群酒囊饭袋,如今大敌当前,竟无一人可为朕分忧!”
他心中气血翻涌,说到愤恨之处,猛然呛出几声剧烈的咳嗽。
面色倏然涨红,他咳弯了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德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杯茶盏:“父皇,您先饮些茶水润润嗓子。”
荣成帝如何还饮得下茶?他抬起手用力推开,明德毫无防备之下,只见那茶盏从他手中飞出,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茶水洒了一地,有零星茶叶溅上了明德的衣袍。
他冷眼瞧了片刻,随后弯下腰,毫不在意地抬手拂去。
荣成帝经这一折腾,面色更是苍白了些,他僵立在堂中,听着那厮杀之声穿过雨幕,沸沸扬扬地传入耳中。
身上立即起了数分战栗。
明德见状隐隐露出笑,他擦净了手中沾染上的茶渍,久等明砚舟不至,心中顿时起
了几分不满。
反正来人都是自己人,这功劳何必白白送给明砚舟?他又朝门外看了一眼,随后才开口道:“父皇,儿臣愿为您分忧……”
他话音未落,余光之中便见一人分雨拂风,踏碎零星烛火,朝内而来。
雨水落了他满身,他似无知无觉一般,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稳当。
那狂风恶雨俨然成了他的陪衬。
众人自然也瞧见了,俱不由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自己一开口,他再不前进分毫一般。
荣成帝自然也瞧见了,他眼中隐隐露出欣喜之色。
明砚舟推门而入,面庞之上被濯洗地不染纤尘,眉眼清冷如冬日覆雪。
他无视了众人的视线走进来,站至堂下后沉声道:“陛下,微臣愿为大胤再奋勇一次。”
“善,大善!”荣成帝一改方才颓色,他抬起腿便想朝明砚舟行去。
可他刚一动作,便听得明砚舟的声音又响起来,身形顿时止在原地。
“不过,您须先写下罪己诏,交由微臣保管。”
明砚舟甲胄上还在隐隐滴水,身下方寸之地已然湿透,他紧握着手中之剑,语气之中隐隐带着几分威严:“所剩时间无几,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明德见他来,便退至一旁,再不出声。
荣成帝早已清楚今夜再无人可倚仗,至此已不得不写!
他蹒跚地走到桌案之后,执起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宣纸之上半晌未落。
明砚舟凝着那湿润的笔尖:“您不写吗?”
荣成帝心中顿时一凛,随后他咬了咬牙,手腕沉下。
笔墨在宣纸上蜿蜒。
“朕以凉德,继任大统。意不负先祖之恩赐,立万世之功。不期倚任非人,错杀忠臣良将,致山河破碎,北境五州落于贼寇之手……”
他执笔之手已在微微颤抖,烛台之上,烛蜡缓缓滴落,宛如那重罪加身的清白之人,喜极而泣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