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闰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直勾勾地望向谭嗣同。
在对视中,谭嗣同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右手不自觉地去摸左手的指节。这是他的小习惯。
“当然是我们啦。怎么,我和嗣同变化很大吗?”
我笑着拍了拍谭嗣同的肩膀,顺便轻轻一推,让他往前走近了一些。
白萍看看李闰和谭嗣同两人,亦笑道:“还是有些变化的。没看谭公子已经变成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的大学者了。”
被白萍这么一夸,谭嗣同的耳根突然红了起来。
李闰看着他,抿着嘴,轻笑起来。
“李闰,你好。”
“我很好,嗣同你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也很好。”
一向能言善辩的谭嗣同今天变了个样,有些木讷起来,但总算是和李闰聊上了。
我问道:“对了,李闰,自从你们全家去了芜湖,再也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几年前,李闰的父亲李寿蓉被外放到芜湖当官。李闰也随着他父亲去了芜湖。从此,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我去芜湖两年后,刚好碰上朝廷又要派一批留学生出国。而且,这一次还有女留学生的名单。当朝廷要求各地推荐留学生时,我父亲和我说了这事。
当时,我便主动报名出国留学。还记得,朝廷当时的名额是五个女留学生,实际出行的只有三个人,都是去日本。我们三个女的算是第一批女留学生。”
“你去了日本留学?”
“是啊,加上一个女翻译,算是四个人,一起去了日本。半年前刚留学归来,现在和我姑妈李寿芳住在一起,就在北京。”
朝廷的公费留学计划,要从二十九年前的洋务运动开始说起。
咸丰十一年,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大臣的呼吁下,恭亲王奕?向朝廷上奏《通筹夷务全局酌拟章程六条》。
恭亲王的奏章里面主要意思就八个字——师夷制夷,中体西用。
当时,刚刚掌管大权的慈禧太后为了获得恭亲王、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人的支持,同意了奕?的奏章。
从那时开始,朝廷便放下“天朝上国”的面子,引进西洋人的科学技术和设备。
但实际上,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买西洋人的军火,比如枪、炮、军舰。
这件事就叫做洋务运动。恭亲王奕?、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人被叫做洋务派。
恭亲王的奏章虽然获得慈禧太后的批准,但在当时却引起轩然大波。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反对的声音很大。直到现在,京城里的茶馆里仍然有争论的声音。
特别是帝师——大学士倭仁,户部侍郎宋晋等人公然反对洋务运动。
反对派认为洋人那些东西全是奇技淫巧,一旦引入中国,必定深藏祸根,有辱国本。总而言之,向洋人学习就是误国殃民之举。
小的时候,我的启蒙老师提起洋务派等人,也是破口大骂,声称“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可立于不败之地,何须本末倒置,去学洋人的鬼东西。
当时,我们这群学童也深以为然。
但是,从澳门归来后,我亲身见识到电话、电灯、望远镜、自行车、牙刷这些西洋货后,思想发生了大转变。
单就电话、电灯而论,确实是比书信、油灯方便多了。西洋人发明的东西还是有他的高明之处,并非是奇技淫巧。
虽然受到猛烈抨击,但洋务派大多是封疆大吏,掌握实权。洋务运动还是在一点点地推进。
到了同治十一年,也就是十八年前,陈兰彬、容闳带着朝廷第一批留学生詹天佑等30人,去美国留学。
从那时开始,朝廷出钱,公费派遣留学生到各国留学的批次和人数越来越多。
同治十三年,朝廷又开始学洋人的做法,组建北洋水师。两年前,朝廷在各地张贴《北洋水师章程》,宣告北洋水师正式成军。
这些往事的片段如闪电般在我脑海里浮现,不禁让我发呆起来。
白萍一听李闰去留学,立刻有了兴趣,问道:“你快和我们说说看,在日本留学是怎么样的体验?日本又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日本这个国家还是蛮奇特的。在日本的历史老师木户信介告诉我们,他们也有君主,叫做天皇,就和我们的皇帝差不多。
不过,长期以来,日本的皇权思想很薄弱。国家实权都掌握在幕府将军和各地的大名手里。幕府将军就像我们三国时期的曹操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
历任天皇长期以来,光有皇帝之名,而没有皇帝实权。木户信介老师还说,他
们日本人其实很擅于,向比他们先进的外国人学习的。
比如唐朝时,他们就大量派出遣唐使,全面学习唐朝。所以,我到了日本之后,发现他们的很多习惯和我们其实相差不大,比如说文字。
木户老师自己也承认,他们现在很多文字就是照搬唐朝文字过去的,通过不断演变而成。到后来,他们日本人开始觉得西方国家很先进,便决心向西方学习。
大概是同治十年,日本明治政府派出大量的官员,组团访问欧美十多个国家,历经两年。
据说,这次访问的规模非常之大,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官员都去了。回来后,他们就决心全面学习西方,叫做……哦,叫做推行君主立宪。”
听到这里,谭嗣同急迫地问道:“那他们成功了吗?”
“嗯,应该算成功了吧。就在我回来的几个月前,明治天皇正式向国民宣布,日本正式成为君主立宪制国家,还同时公布了《大日本帝国宪法》。
我记得那一天,学校突然放假。所有学生都跑到街上,去看热闹。很多日本人在街上,列队跳舞唱歌。到处都是人们的笑脸。好像他们对颁布宪法这件事,非常地重视,也非常高兴。
后来,又颁布了什么议院法、选举法等等之类。当时在学校里,也是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读宪法的,不管你学的是什么学科。”
“学科又是什么?”
白萍好奇地问道。
“学科就是自然科学中的一种。大学里的学科非常多。一般的学生只能主修一门学科。”
“大学?”
“对,日本那边现在推行的是西方的全民义务教育,分为小学、中学、大学。我们三人去到那边,先学了一年的日语,再去大学里读书。
结果,发现根本听不懂老师的课。后来,只好安排几名中学老师,给我们恶补了一年功课,第三年才正式进入大学学习。”
“西方的全民义务教育?”
谭嗣同喃喃自语。
李闰看了他一眼,说道:“是的,听说最早是德国推广的,日本人就全部照搬照抄过来,还请了很多德国老师来教。”
“那你在日本学的是什么?”
“第一次选的是医学,后来改为会计学,专门为企业记账、算账的。那时候发现日本的私人企业非常多,加上一个日本同学告诉我,当会计的很抢手,便选了会计学。结果回国后很后悔,感觉选错了学科。”
“为什么?”
“因为国内的企业太少了。我父亲为我问了好几家企业,都说暂时不需要会计。”
我们三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好不容易出一趟国,学成归来时,却发现所学无用,这的确有点尴尬。
谭嗣同呼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国家发展太慢了。看来,工商不振,难以富强。”
“我也是这么觉得。”
谭嗣同从刚开始的木讷,变得越来越健谈。到后面,基本上都是他和李闰在聊天,我和白萍都插不上嘴。
我们在化妆间聊了很长时间。
最后是李闰反应过来,说道:“啊,时间晚了,我得回去了。要不然,姑妈该着急了。”
谭嗣同说道:“我送你。”
“不用,姑妈家的车夫在戏园外面等我。”
“那我送你到戏园外。”
“好。”
“对了,白老板,你白天也在戏园里吗?”
“是的,下午三点左右,我就会来这里,先练练嗓,排排戏。”
“那我可以来找你吗?”
“随时可以。”
临走时,李闰又向白萍问了几句。但她忘了拿走她的书。
从那天起,谭嗣同突然对京剧也起了浓烈的兴趣,拉着我在下午到吉祥戏园探班。碰巧的是,他总能遇上李闰。
两个人就借着学习京剧的机会,看似无意却是有心地谈起了自由恋爱。
他们的恋情发展的很快。几个月后,谭嗣同的父亲向李闰的父亲提亲。碰巧的是,两人的父亲都曾在户部任过职,还是同事。
于是,这宗既是自由恋爱,也带有包办色彩的婚姻一拍即合。又过了几个月后,我和白萍也结婚了。
我们家是炒菜的,白萍家是唱戏的,也算门当户对。八字刚好也合,是谭嗣同给我们两个测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