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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明夷待访录》

光绪十二年的夏天,我和谭嗣同结伴而行,准备开始游历全国各地。

走的那一天,师父在城外长亭里,和我们对饮。

“希望你们两个能够结交到志同道合的豪杰之士”,这是我师父送别时,对我们两人说的话。

我们从直隶出发,先后途经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浙江、江西、湖北、湖南等八个省。一路上,我们领略大好河山,感受各地风土人情。

期间,我们在湖南停留的时间最长。我和谭嗣同在湖南再次和唐才常重逢,还认识了号称“大围先生”的涂启先老先生。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也曾经饱受科举考试之苦。

据涂启先说,他自小被视为神童,十三岁考上秀才,但始终越不过举人这道门槛。

从十三岁考到四十九岁,涂启先这个老秀才终于在最后一场考试中,愤怒地把笔折断,声称八股文是一堆狗屎。

从此,他再也不参加科举考试,改为研究黄宗羲的思想和西学之说。

我、谭嗣同、唐才常经常在涂启先老先生家中的密室,进行激烈的争论。当然,我主要是旁听者。

我们四人之所以选择在密室中,偷偷摸摸地相聚。这是因为,我们讨论的是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这本是禁书!

朝廷的禁书大致分两种,一种是《灯草和尚》、《肉蒲团》、《金瓶梅》、《红楼梦》这些。

但这类禁书,官府查的不严。即便被人举报,官府查获后,处罚也不严厉。一般就是没收禁书,打一顿板子了事。

因为利润很高,我们源顺镖局有时候也帮别人,偷偷运送禁书,就夹藏在普通的货物里面。

但有一类禁书,比如《明夷待访录》,我们是不敢碰的。

师父曾经和我说过,以前有不少人,因为私藏、传播《明夷待访录》,被官府查获后,重者处于死刑,轻者流放千里。

所以,我只听说过《明夷待访录》,从未知道这本书写的是什么东西。

第一次在密室相聚的时候,涂启先、唐才常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和谭嗣同,这本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的书,就是《明夷待访录》。

当时,我握书的手不禁本能地抖了一下。

一翻开里面的内容,我终于明白朝廷为什么要严禁这本书了。

“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天下为主,君为客。”

“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为君者,私其国,奴其民,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

“为臣者,乃为天下,非为君也;臣之职,乃为万民,非为一姓。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己任,则君之师友也。”

“凡令天下不得安宁者,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美曰:我为子孙创业也。

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美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

这本翻得有些破烂的手抄本,通篇都在大骂皇帝,反对君主专制,主张民权。

这就怪不得,私藏、传播《明夷待访录》者,要被朝廷处死、流放。换成我是皇帝,也忍不了。

这本书和我自幼接受的教育,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记得我的启蒙老师,在教我们识字之余,苦口婆心地教诲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秀才、举人、进士。入朝为官,忠心耿耿地为皇上效力。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君要臣死,不敢不死。”

这是当时,启蒙老师教给我们的诗。那时候,身为童孩的我们,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冲入皇宫,去护驾、救驾。

现如今,《明夷待访录》却告诉我,君主是天下最大的毒瘤。官员们应该为天下人谋利,而不是为了一姓之帝业。

我看完后,安静地看他们三人在争论,整个脑瓜嗡嗡的,感觉脑袋里的元神要分裂了。

对黄宗羲的思想主张,他们三人都十分佩服、非常认可。

争论的分歧在于,君主应不应该退出历史舞台。

谭翮同比较温和,他认为君主不应被废除,主张通过内部改革,限制君权,提升民权,来实现民主共治。

而涂启先、唐才常两人却比较激进,认为应该通过暴力的革命,把

君主赶下台。

特别是涂启先老先生,一提到朝廷就吹胡子瞪眼睛,动辄痛骂京城里的慈禧太后。

他左口一个“老妖婆”,右口一个“死浪猪蹄子”。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涂老先生在骂谁。后来才听出来,是在骂老佛爷。

而且在三人之中,要属涂启先老先生的声音最大。这我总是担心,隔墙有耳,被人告发,把我们全抓起来。

看来,三十六年的考举人之路,真的是深深刺痛了这位老秀才的心。

到了光绪十三年的的二月,我和谭嗣同,离开了湖南,来到了广州。

在道光二十二年签订《南京条约》之前,广州是全国唯一的通商口岸,别无分号。

因为特殊的地位,广州的繁华程度历来不亚于京城。河上商船密集,城里高楼林立,街上洋人众多。

我之前已经来过广州多次,并不为奇,但对谭嗣同来说,他却是第一次来广州,不禁流连忘返。

那天早上,我们两人正在广州的仁安街上闲逛。这条街上有很多医馆、药铺。

突然间,我发现前面两个身影,有点眼熟,便低声在谭嗣同耳边说道:“你看前面,那两个人是不是黑山双熊?”

“啊,我看看。”

谭嗣同和我快步疾走,从侧面又瞅了几眼。

“没错,是他们。”

记得在光绪五年的时候,在衡水的小镇上,这两个狗熊居然要公然掳走李闰两女。结果被我师父王正谊吓跑。

没想到,时隔八年之后,居然在广州街头,再遇上这两头狗熊。想起昔日之仇,我和谭嗣同不禁都是怒火中烧,跟在后面盯梢。

只见这两人比起以前,好像有些发福。那黑大熊的耳朵还掉了一只,后颈上有条明显的刀痕。不知是哪个英雄好汉留下的杰作。

我们的注意力在这两个狗熊身上,而这两个狗熊的注意力却在前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