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丘重重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廉丘是军医五人组里的老大哥,医术最精深不说,为人也十分可靠。他的意见在江陵月这很有分量。 再一看其他人,也皆是一脸的哀怨加控诉。 尤其是淳于阐,他抛弃了太医署的编制来医校教书,本来就是为了实现医学理想发光发热的。现在学生直接跑了一半,他哪里能受得了,气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江陵月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哀叹。 她大大方方承认:“抱歉,是我疏忽了。” “这……您……” 先生们本是为了讨要个说法才来的,现在见到江祭酒直言不讳,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 “我原先是想着,像阿慈那样不能学医的人,总该有条自己的出路。却没想到在学生们的眼里,能给我跑腿比当个医生有出路多了。” 廉丘刚想说“本来就是这样”。但这话到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喉头微动了动,还是悻悻闭上了嘴。 其他人也是类似的表情,显然和他想法如出一辙。 他们的江祭酒,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炙手可热啊?连带着医校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就说他们的身边,平日里不咸不淡的亲戚们突然热络了起她未婚至今,甚至还想着要把她搂进自己家作媳妇。 然后,纷纷被“冠军侯”三个字骇得打消了念头。 ……扯远了。 总而言之,能有幸在江陵月身边跑腿,确实是一件肉眼可见的、前途光明的好差事。 比起前途未卜的医生路,是条更好的选择。 江陵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叹了口气:“算了,也是我考虑得不周全,不能全部怪他们。” 淳于阐不由急切道:“祭酒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白白地放弃学业了?” 江陵月又看了看控诉书的内容:“让我看看,还有……五十七个人想留下来。这些可是经过了考验、一心向医的,你们往后可一定要好好教人家。” 廉丘表态道:“这是自然,我们一定会倾囊相授。” 毕竟,哪个老师不喜欢态度认真的学生呢? “至于剩下的四十三个……” 都想效仿史慈,可史慈她出自鲁国史氏。经理精通,文字娴熟,哪里是那么容易效仿的? 江陵月抬了抬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先让我见见他们吧。这群小崽子,连字都还没认全,医术也不够学得精深,让我瞧瞧他们是什么水平,能给我做事情。” 廉丘:“女医想让他们做什么?” 江陵月却卖了个关子:“你们看着就知道了。”- 三日后。 当史慈领着剩下四十余人进到教室时,原本还凑在一处三二谈笑的学生们,顿时闭口无语,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等等,史慈怎么没说先生们也会来啊? 学生们举目四望,发现教室中的桌椅排列已经变了。江陵月一人立在最前面的讲台上,两侧是霍光和郁浑、元尤等先生们夹道而坐,侯着正冷冷地审视着他们。 唯有第一日入学宣誓时,才整出了这么大的架势。但是学生们却觉得气氛依稀比那一天更严肃。 尤其是有些面皮薄的学生,被先生们的目光扫过后,只觉对不起他们们的一片苦心,臊得脸通红成一片。 “……” 也有些满不在乎的,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江陵月。似乎从她身上看见了一条闪闪发光的通天路。 江陵月把学生们的情态收入眼底,渐渐有了思量。 这时,史慈磨磨蹭蹭地踱到了她身边,头垂得低低的,嗫嚅道:“祭酒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 那满心自责的模样,倒让江陵月不忍苛责什么。 她顿了顿,小声问道:“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一个个去问的他们,祭酒现在需要一些人手,有没有和我一样不能学医的,可以在祭酒身边做事。” 江陵月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和你一样?” 她狠狠地揉搓了一把史慈的发髻,摇头叹气:“难怪这群人一下子都乐不思蜀呢,怕是都理解错了。你也不跟他们说清楚点,哪能人人都跟你一样,在我身边做事?” 史慈一下子懵了:“啊?可是我没什么特殊的呀。而且、而且还一见血就头晕,给祭酒添了好大的麻烦。” 江陵月:“……” 她总算是明白症结出在哪了。一是她粗心大意。二则是史慈的认知偏差,她因为晕血症的缘故不能行医,只以为跟着江陵月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但四十三个学生们,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由此更加可见,那留下来的五十余人有多么珍贵。 江陵月在心底叹一口气,迟疑了一下,拍了拍史慈细瘦的肩膀:“下次长点心吧。” 史慈的脸红透了:“是。” “你先下去吧,我跟他们有事要说。” 江陵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澄澈的目光扫过下首的每个人。,你们都自认为不能学医,报给了史慈说想留在我身边做事,可有这一回事么?” 这话说出来有种莫名的嘲讽,让人不敢乱接。 沉默喧嚣地弥散开不出的感觉——看来他们也知道自己这般行径,着实有些不太光彩。 而廉丘等人呢,脸一下子黑了。 见泛泛而问不成,江陵月选择了单个击破:“那便挨个出来。”
旋即,她掀开了花名册,挨个地点起名来—— “付还生。” “赵解。” “白树。” 被江陵月点到名字的人被迫起身,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嘴巴翕动了半晌,却讷讷不成言。 将将只点到第五个人的名字,场下便有人受不了了,低声地哀求道:“祭酒,是我等一时鬼迷心窍,才做错了事。我、我们愿意继续回去学医的。”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是啊是啊,祭酒我们知错了。” “就让我们回去吧。” 廉丘等人的脸色顿时更黑:你们以为医校是什么地方?由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们愿意回去学,我们还不愿意教了呢! 江陵月轻拍了一下讲台,示意那些人安静之后才道:“医校免了束倏,又有免费的食宿,甚至特地请了五经博士开蒙,只为你们能无后顾之忧,好好地修习医术。你们应当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若我需要跑腿办事的人,满长安不缺一个认字的。又何苦非要从你们之中招一个呢?”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根本无法反驳。 免束倏,免食宿,包启蒙。任意一条说出去,都是天大的恩情,他们却想着攀求富贵,已经属于是恩将仇报了。 刚才嚷着要回学堂的人,也沉默了下来。 江陵月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却坚定道:“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本就是为了前程才来医校学习的,有一份现成的生计摆在眼前,你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些,我都能够理解。” 就像她当年读本科,很多同学匆匆上完一个学期就从医学院转走,转去了计算机金融经管等前景更好的专业。 那个时候她虽然怅惘,却也能够理解。 但是,转专业也要考试的呀。 江陵月抱臂徐徐道:“在你们想着在我身边做事之前,有没有想过能为我做一些什么事?你们是医术足够高明呢?还是学识足够出色?想在我身边有一席之地,这两样总得占一头吧。” “有人自觉医术可比先生们,又或者学识可比史慈的吗?有的话就站出来,我在这儿当场考较。” 沉默。 令人难堪的沉默横亘在教室中,四十三人中,竟没有一人站出来。 “唉……”江陵月失望地叹气。 虽然是意料之中,可她还是好遗憾怎么办? 有些人听着这声叹,心尖不由得颤抖了下——他们怎么听出来一股不详的意味呢?难不成,祭酒要把他们给开除了? 那种事情不要啊。 他们的一颗心如同悬在万出“只有经过考验者才能继续留在医校学习”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等,还要通过考验? 是什么样的考验呢? 然后,他们就见到每个人的桌案前多了两册竹简。一册只有薄薄的一枚,一个则卷得更厚实点。 这是什么? 他们想翻开看又不敢,只能听到清越的声音自上首宛转传来,说不出的动听:“关于这个考验,一共分为两个,你们可以自由选择,择一通过即可。” “你们先打开薄那个的竹简。”江陵月说。 只见上面用汉隶大大地书写了几个字:肥皂皂化改良、火柴、明矾、玻璃、温度计、钢筋、水泥…… 然后,每一行大字的旁边,都有一行注释般的小字。譬如在“玻璃”二字的边上,就注释着这样一段话—— “透明,无杂质。原材料为石灰石、石英砂、碳酸钠,比例未知。通过高温锻造后,可用金属管吹制成多种形态。” 再譬如“明矾”二字边上,小字则更简洁一些—— “半透明状水合晶体。明矾石打碎后,高温煅烧。” 学生们看得是双眼呆滞,如读天书一般:为什么每个字他们都认得,合起来却一个字也读不懂了? 江陵月的解释来得恰到好处。 “这些记载的都是一些发明。有的我忘了具体的配比,有的只是大体有些思路。你们谁能够通过这些小字,把它们造出来,便可留在医校继续学习,后续我也会给你们安排其他的工作,不会比史慈差。” “当然了,一人的思路毕竟有限。若是三五人组队一起研究,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说完后她环视了一圈,绝大多数人都面露退却之色。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一瞬不瞬地盯着竹简,若有所思。 她心下有了数,继续道:“若是觉得这个考验太难的同学,就打开另一册竹简吧。” 学生们胆战心惊,手抖着打开竹简,生怕又是一册更厚的天书——那样的话,他们就只有退学一条路了。 只是这一回,他们却看懂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 “饭前便后要洗手。” “不可随地吐痰,甩鼻涕。不可对他人咳嗽。” “垃圾要定点堆放,定时清理。” …… “应当保持清洁口腔的好习惯,一日至少两次。” 有的人便问:“祭酒,这是什么呀?”难道要他们按照竹简上的做?那可太简单了! 江陵月:这是小学三年级《卫生与健康》的课本,她连夜问系统要的。和几位医士讨论后,经历了修修补补,最终定稿成了更适合大汉百姓体质的样子。 当然,实话是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