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知道我就是当年的苏蓝?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才把我找回来?」
作家茫然地问著。
「因为我害怕!」
国王忽然大叫道,声音有些哽咽了。他看著作家:
「我知道你没死,也查到你人在邻国生活,但我却不敢去找你。老实说,我很怕再见到你,因为我......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后来,我终於下定决心,把你的侄子召入宫来,果然引得你回国来,在火车上看见你时,我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苏蓝,我要不是一枪把你打死,就是紧紧地抱住你,然后这辈子再也放不开,」
他们似乎回到了铁门内,四下仍是漆黑一片。作家觉得头发上有水珠,他茫然地看著国王的眼泪。他的维兹,哭了吗?
「后来我发现,你修改了自己的纪录,用作家的天赋,用以逃避你的罪恶感。我发现这点后,就决定要捉弄你,我想让你感到恐惧、感到痛苦,就像我当年所承受的一样。但是苏蓝,你终究不是个称职的作家,你的记忆仍然残留著这些东西,」
「你知道吗?把你逼进城堡里后,我每天晚上都到塔楼上去看你,你每天晚上都作恶梦,叫著:『维兹!维兹!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你再和我一起看月亮好不好?』要不然就是:『维兹,你什么时候要带我去看大海?』一面叫一面哭得像个孩子。我不知克制了多少次,喝了多少夜的闷酒,才能阻止自己冲过去拥抱你,吻你,把你摇醒,把一切都问个清楚。唉,苏蓝,苏蓝,我的苏蓝......」
作家才知道,原来国王的病,国王的憔悴,是这样来的。
「刚来到城堡,继承王位后,我确实曾想著要报复你。我隐瞒了父亲的死讯,把男孩用父亲的方式召到城里来,一方面避免人怀疑我的来历,另一方面,我想看看那些男孩,是不是可以取代你,把我重新找出来。但他们都开了太多的门,获取太多分外的东西,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即使后来我叫他们回去,他们也无家可归。」
他在黑暗里拥紧了苏蓝。走廊上,火光越发潋滟,热腾腾地照亮著国王的面容。
「苏蓝,我很恨你,恨到恨不得毁掉你。我有多喜欢你,就有多恨你,我恨你的天真无邪,恨你的无知,恨你的自私,恨你的嫉妒和怯懦,苏蓝,我用我整颗心去恨你,却没有办法不同时用整颗心爱你。苏蓝,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该拿你怎么办?」
国王的泪沾湿了颊,一滴滴落在作家的银项圈上。他的维兹,他最骄傲的维兹,怎么会哭呢?哭是他的专利才对,那个怯懦、胆小、卑鄙又无知到小男孩,只有他才需要用眼泪搏取别人的同情。维兹是不会哭的。
「维兹,不要哭,你不要哭了......好吗?」
於是作家伸出手来,用沙哑的声音,拭去国王的眼泪。国王的眼睛微微张大,然后苦笑著抱紧了他:
「苏蓝,我真不懂你......我真的永远也弄不懂你......」
长廊的火烧得炽热,烧断了房间的梁柱,金碧辉煌的宫殿,一瞬间尽成了灰烬。维兹说得对,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是虚幻的呢?但作家和国王都没有动,只是在黑暗的房内静静相拥著。
这时火焰的那端,却忽然传来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叫著:
「苏蓝!拉卡!苏蓝叔叔!你们在那里?」
熟悉的声音稍稍唤回了作家的神智,他微微直起身来,朝黑烟弥漫的那端看去。是沙瓦,虽然才一年不见,农夫的身影,竟变得陌生了,他变得粗野许多,似乎也坚强许多,他的手上拿著大斧,一边喊一边逼近走廊的尽头。
「拉卡!」
他的身后跟著两个久违的哥哥。发现委顿在长廊上,傻笑不已的拉卡,沙瓦显然大吃一惊,连忙把他拉了起来,拨掉他身上被烟熏黑的装饰,将弟弟紧紧抱进怀里。作家听见沙瓦喜急交杂的声音:
「拉卡!幸好你还活著,苏蓝呢?苏蓝在那里?他是不是也在城堡里?」
他又听见二哥说:「应该也在这里!城里的小丑说,国王身边有个新的作家!」
然后是沙瓦毅然的声音:
「二弟,你照顾拉卡,我去找苏蓝!」
脚步声踏著火焰接近,作家看著国王,伸出手来,描绘他似曾相识的五官,忽然间,两人都笑了起来。作家痴痴地看著他,彷佛也失去了一切的过往,只有当下,只有他和他的维兹:
「维兹,我们还能去看海吗?」
「来不及了吧,大海太远了。」
「有多远呢?」
「很远很远,远到用双脚走的话,要用尽生命才走得到。」
「维兹,你觉得我能走得到吗?」
国王笑了。
「走得到的,苏蓝,我会用尽我的生命带你走到。」
「苏蓝!」
现实的呼声将他从梦境一般的幸福中惊醒。农家的长子喘著气,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铁
门门口,他的手上提著斧头,背后是不断窜升的赤焰,侵蚀著人每一寸生存空间:
「沙瓦!」
「放开苏蓝!蓝胡子,你这个暴君!」
沙瓦举起了利斧,对准了国王的颈子。国王依旧紧握著作家的手,对沙瓦微微笑了。
「你就是沙瓦?」他温柔地问著。
「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就是为了砍下你的头!蓝胡子,你受死吧!」
「你喜欢苏蓝?」
无视於沙瓦露骨的威胁,作家讶异的发现,国王的脸上又长出了蓝胡须,遮蔽了他英朗的面貌,唯一不同的是,国王的眼睛,又恢复他所熟悉的蓝色,大海一般的湛蓝。他慢慢走向虎视耽耽的沙瓦,后者因为国王的问题而脸色微红:
「是又怎么样!苏蓝是我最珍视的宝物,我绝不允许你伤害他!」
「无论苏蓝变得怎么样,你都依然爱他?」
农夫为国王的问题愣了一下,随即面红耳赤地开口:
「这个当然,我会永远保护著他!」
「是吗,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作家完全清醒过来,沙瓦和国王互相对恃,他看著国王往房里退,不知为何,觉得心越跳越快。他想朝他的维兹扑过去,但国王却蓦地对他一笑:
「苏蓝......我果然,还是放不下你。」
他呢喃似地对作家说著,又看了一眼门外的拉卡,然后伸出了手指。原先在上面的戒指,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指腹的馀温。他点在作家的额上,又滑下他的唇,像某种祝福的仪式,又像某种诀别:
「亲吻你所爱的人,亲吻他的额头,就如我亲吻我的新娘,然后奇迹就会出现,苏蓝......就当是我身为诗人,送给你最后的礼物吧!」
还不解国王的用意,凶猛的火舌便猛地卷上了铁门,炽热的焰宛如七月的阳光,烙印一般灼烧著作家的视觉,朦胧间,他只看见国王退入层层火焰中,然后忽然伸手掩上了房门。碰地一声,卷起漫天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