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黑色行宫当中,灯火葳蕤,黑红相间的窗棂,宽阔到恢弘的大殿之内。
嬴政头戴冠冕,看着那负手站在距自己十丈之外的身影。
正是两三岁时师父在心中的样子。
清奇俊美,负手而立,身材好似青山,肩膀宽阔,肌肤白滑,透着一股婴儿般的健康和生机。
浑身上下,更是无形之中散发出来出尘若谪仙般的气质。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沉静而温暖,好似天塌下来,都不会因此而变化一样,注视着自己。
让嬴政的精神似一瞬间,也被拉回到了幼年的时候。
自己穿着冬天的小棉袄,蹲在酒店的门槛上,双手插袖,看着那在酒肆树下喝酒的身影。
“师父……”
嬴政的嗓音浑浊,发出来的声音,却不复当年的稚嫩,更不复年轻时候的锐利,而是多出了隐藏不住的苍老。
姜太一负手踏步上前来。
到了嬴政的案牍前。
看着案牍上摆放着的酒器,已经闻到了熟悉的酒香,轻轻弯腰举起了嬴政面前的酒盏。
嬴政目视着自己面前的酒盏被拿走。
这种事,从来不会发生过。
也只有眼前之人,才能够这么做。
姜太一捏过酒盏,轻轻闻了一下,道:“是我当年的配方?”
嬴政带着一丝期待,道:“师父也饮一杯?”
姜太一只是闻了闻,便道:“不用喝,政儿的大秦的确是不简单,我当年酿造这酒,总共不过几百坛,这些年来早已经世间不见,大秦却能够将之复刻出来九成九的滋味,不错。”
听到师父的夸赞。
嬴政眸光中也多出了一些平淡笑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淡的舒适感了。
然。
姜太一却是将杯子重新放在案牍之上,负手望着嬴政,道:
“看来政儿自己也知道你的大秦气数已经到了将落西山的时候了,所以才借酒浇愁吗?”
这一句话。
落在嬴政的耳中,已经听出了一些教训的滋味。
微微抬头。
便看师父眸光淡淡注视着自己:
“堂堂的天下之主,一统天下的人,当年项少龙更是说你会是千古之一帝,如今,借酒浇愁,难道是认命了?”
“这可不配做我姜太一的弟子。”
嬴政盘坐在案牍上。
不由举起酒壶,道:
“师父,当真不喝一杯吗?”
他倒了两杯酒。
这个时候。
他身上的气势,已经重新回到了那个掌握天下,俯瞰六合八荒,脚踏大地的始皇帝,眸光之中对着姜太一微笑:
“师父刚才说,政儿认命了?是指那高天之上的五帝轮转之运数,不久前荧惑之石落于东郡,转动了天下的五行运数,要终结我大秦国运之一事吗?”
看着眼前政儿的变化。
姜太一清楚,眼前的人,终于从短暂的那个印象当中的孩子,重新回到了现实中的那位天下无敌的大秦之主。
心中似有预感。
便不由得脸上多出了深意:
“看样子,我的政儿,似乎对此有些自己的准备,那为师问你……如今天下运数即将由黑转红,由秦转赤……”
他负手侧身,考验嬴政:
“伱的大秦,运数即将告终,不光是当年诸子百家、六国余党要在这个时候,借势反扑,东山再起。”
“那阴阳家的东皇太一,也即将暴露他在大秦的阴谋。”
“最重要的是你头顶之上的那些天帝,已经准备要提前摘走你大秦的国运,就算是为师,也很难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天地背后的五行轮回大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
说罢。
看向嬴政:
“作为秦朝真正的主人,人间的始皇帝,你自己,到底作何打算?”
这一问。
是他对嬴政的终极考验。
嬴政这一路走来。
自己帮扶的实在是太多了。
到今天这一步。
他想知道这个孩子心底的想法,他自己的意志,到底是怎么样的?
大殿之中,一阵沉默。
嬴政身上的气势,却是在这番问话之下,变得更为凝固,好似深渊一般,深不可测,喝了一杯酒,道:
“这些年来,政儿做事,从来都是做什么就成什么,做什么就是什么,整个大秦,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问政儿这么做背后的原因……”
这就是帝王术最高的境界。
帝王不需要向臣下解释任何东西。
所以,这么些年,嬴政从来都是独断专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他谈心。
今天,终于可以跟师父谈自己的打算和心思。
让他心头也不由得火热了起来。
坐在位子上,道:
“师父问政儿有什么打算,政儿告诉师父……”
他眸光虎视天下。
“政儿不信命,也不认命,这天下的气数就算真的由黑转红,大秦也不是什么诸子百家、六国余孽等人可以撼动的。”
“至于阴阳家,朕更是从来没有相信过东皇太一,此人阴谋太深,在算计着我大秦,但大秦何尝又不是在利用他,帮朕做事……”
姜太一心中一动,神识横扫出去,察觉到了政儿准备的那些力量。
无比诧异。
尤其是感受到那些曾经出现在天地之间的一些东西,以及一些没出现的东西,全都被政儿准备在了一座地宫当中。
没想到政儿私底下准备的东西,一点不比阴阳家东皇太一身上拥有的力量少。
转念一想。
东皇太一即便是修为到了天人层次,也还是需要借助政儿这庞大的大秦国家机关,来为他达成某些心思。
那么可见整个大地上所有百姓和资源,都可以为嬴政一个人调动的时候。
他自己想要在暗中布置一些什么,只会比阴阳家准备的更多。
“不错。”
姜太一轻声夸赞了一下。
但紧接着。
嗓音就变得严肃了一些:
“但最后呢?对于上天?你打算怎么去反抗?”
眸光如电。
落在嬴政身上。
等待着这个在人世间和自己关系最深之人的回答。
“凭你那些准备吗?”
“不错!就凭那些东西,凭整个人间的力量,朕不仅不认命,还要对上天开战。”
嬴政眸中绽放冷意:
“自从当年朕封禅泰山那一日,一切便都定下了,朕不是那些被上天掌握了命运的‘天子’,他们是帝,朕也是帝,凭什么是他们掌握朕的命运,而不是朕率领人间大秦之力,打上九天,将那天上的仙人帝国如人间六国一样灭掉,建立一个比人间大秦更伟大的疆土,让一切神仙圣魔,都沐浴在我大秦的光芒之下。”
这一句话之下。
嬴政的身上哪里还有那种行将就木的暮气,完全好似恢复到了横扫六国时期的那种雄视天下的气概。
莽莽荒荒,背后大秦帝国所凝聚的那强横无匹的帝国龙气,便滚滚而动,凝聚如实质一般,影响天下!
“好一个雄心壮志!”姜太一抚掌,轻轻叹道:“若你没有这番话,为师其实已经做好了在你寿终之时,将你勉强送入天门之后,送一个长生不死,便与你就此缘断的决定。”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虽然姜太一没有能让人长生的力量,但强迫天地开天门,把嬴政送上天界还是可以做到。
但那也就意味着,嬴政彻底输了。
不仅是在自己这里输了,也在天界之中输了。
飞升上天,意味着甘愿为天子。
“原来师父做好了……在最后送我飞升天界做天子,保我长生的决定,可即便是师父如此为我好,我也不会答应。”
嬴政从位子上站起身来,那高逾九尺的身躯,即便是年迈,仍旧雄壮,冕旒垂珠阴影之下,他的嗓音淡漠如天音。
滚滚垂流,扩散无形,坠地有声:
“因为那不是嬴政,朕想要的一切,非上天授予,而是会自己取来!”
“朕,宁肯死在攻打上天的路上,只做一天的人间始皇,也绝不愿去天上做那永生的天子!”
嬴政的声音并不如何宏大,更谈不上浩浩汤汤。
却落在此时姜太一的眼中。
看到此时的嬴政,跟当年那个少年没有两样,即便是如今年岁……
脊梁,也是挺得笔直,不会被任何力量压得弯下去跪拜。
那不是嬴政。
“好,很好!”
姜太一终于坐在了嬴政面前的案牍上,面带微笑,看着面前嬴政给自己倒得那杯酒。
轻轻举起来,一饮而下。
对着酒杯说道:
“既是如此,为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转头看向嬴政。
口出一言。
“你既然想攻打上天,为师就让那天上的帝,下来给你磕头!”
嬴政转身。
听到这一句话之后。
脸上露出微笑,举起酒杯:
“敬师父。”
“敬秦皇。”
姜太一自己满上,举起杯子,对着杯子中的酒,轻声笑道:
“也敬你的大秦。”
两人饮罢。
嬴政再续一盏,不由畅怀大笑:“也敬这天下人间的大争之世!”
举起杯子,与师父对碰。
杯子碰在一起。
传来了对面师父的轻笑声:
“也敬此刻小酌之时。”
生在酒肆。
养在酒肆。
从小在酒中长大的师徒二人。
这,
居然是他们师徒父子之间第一次喝酒。
……
第二日。
昂扬的大秦号角,回荡在了会稽郡南海边的巨大祭坛上,也吹响了一层时代的大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