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刘协心中是何想法,曹操攻徐州的确是经由他“许可”,既是“讨逆”归朝,自然是要表奏军功,面君受爵的。
于是今日设朝之时,曹操进表述功,话语之中对刘备三兄弟多有称赞。
刘协知道自己在这场朝会中的唯一作用便是点头,让本就在朝中一家独大的曹操更进一步。
他兴致缺缺地听着表文,本只想走个过场,此时却被刘备的姓氏勾起兴趣。
刘备正在阶下,刘协隔着冕旒,虽难见他容貌,却看得他姿态不俗,礼仪俱善,便生出三分好感在心中。
“且近前来。”
刘备依言上前,又是行礼。
刘协端详他面容,隐隐觉出些亲切。
他心中激动,余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曹操,便又将这激动压了下去。
“卿祖何人?”
“臣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之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
一时殿上诸多目光都汇聚在刘备身上,刘备坦然受之,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刘协几乎要站起,他很想立即走到刘备面前,握住对方的手诉说自己的委屈。
他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依靠,对于现在已经有些病态依恋血缘关系的刘协而言,刘备的出现简直是及时雨,何况对方手中还有兵将?这样完美契合他需求的存在出现,董承在他心中的地位立马降下去一大截。
他环视下方,沉声令宗正取来族谱宣读。
朝堂之上,诸卿陈列,刘协是不信天下敢有人在此种情形下妄语的,再者真假一看便定,又何必行这失名毁身之举?
是以刘备话一出口,刘协心中就有了定论。
宗正宣读完毕,果然有刘备姓名在内,刘协喜形于色,便欲下阶,曹操却再奏,为刘备请求封赏。
刘协面色有些不好,只得继续朝会,封曹操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百官总己以听。又封刘备为镇东将军,宜城亭侯,口称皇叔,余者曹洪等人亦有封赏。
朝会之后,刘协独留下刘备,请其入偏殿叙叔侄之礼。
董承眼见刘协对刘备亲昵非常,面上不动,心中却生出危机感,他下意识去看张喜,正巧张喜也在看他。董承只短短迟疑片刻,他往偏殿的方向望了一眼,默默走到了张喜身侧。
“伯衡,你觉得这刘备,是何许人?”
种辑期望对方是站在小皇帝这一方的,可看曹操态度,似乎是对刘备十分信重……
种平出了大殿,整个人就蔫嗒嗒的没什么精神,这时却站直身子,认真道:“父亲若想匡扶汉室,尽可信托此人。”
种辑闻言,下意识左右环顾一番,待得确定四周并无他人,这才略略放心。
“伯衡……你近来行事,似乎浮躁了些。”
他眉间有些疑虑和担忧。
种平少年老成,做事向来稳重,可此次回到许都,他却能感受到种平周身隐隐流露出躁郁,实在反常。
种辑其实很想出言关切,可这几年中,他父子二人离散多,相聚少。
他总觉得自己还有许多道理,许多事情要教给种平,从前也总觉得似乎时间很长,都不必急于一时……
可如今真有长久的相聚之时,他却反而觉得难以开口了。
种平微怔,他恍然回顾自身,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确实出了问题。
“我……”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对劲。
“或许是风寒未愈,颠簸伤神。”
种平不自在地扯了扯狐裘,两个人都不是喜欢安排轿撵的,他们沿着街道慢慢往家里走,虽有些冷风,所幸未曾落雪。
一路上父子二人都少言语,就这样默默行走。
街道上摊贩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种平嗅到刚出炉的粟米香气,偶尔会抬头望上两眼,其实心中没什么进食渴望,只是看着那样的热闹便觉得心头轻快些。
种辑留意着种平视线,步伐放得更慢。
熟悉的府邸近在眼前,种平埋头进了门,习以为常地推开书房的门。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种辑的声音,不由得疑惑。
“伯衡。”
种辑带上门,将忽然凛冽的朔风阻隔在外。
“你此去北海,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他绕到桌案后,取了个红漆的支踵,直接坐到种平面前。
书房内的瑞兽香炉中生着香,种辑拨了拨燎炉中的新碳,让上面的碳石烧得更加均匀,
种平看看香炉,又看看窗,只是躲避着种辑的目光。
他都不知道要如何同种辑说自己做的那些事……
“并无什么大事,只是途中遇见了元化先生的高徒樊阿和子将先生。”
种平打定主意要瞒下自己偷偷去徐州的事。
“我昨日给康成先生传信,想来过几日子将先生便会同樊阿至许都了。”
“康成先生仍在徐州?”
种辑微微皱眉,忧心忡忡。
“父亲放心,先生已携弟子去了扬州……”
种平一顿,自知失言。
“我最近确实有些呆愣,恐怕也要麻烦樊阿帮我诊治诊治了。”
他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
“怪不得伱会同大军一道回许都。”
种辑叹了口气。
“为父听闻曹操起哀兵攻打徐州,心中便有些预想……虽未亲见,却也听闻曹操纵容兵将行那屠戮之事。”
“那时徐州已成险境,为父夜夜辗转,既怕你去,又不愿你不去。我见你种种反常,难道真浑然无知,连一丝猜测也无吗?”
“虎儿。”
种辑鲜少这样剖白内心,他望着种平,眼底是独属于父亲的心疼与骄傲。
“为父很高兴。”
种平不知所措地低着头,他觉得这样父子交心的场面让他坐如针毡般局促。
“徐州……”
他嗫嚅着开口,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从徐州到许都的这一路上什么事都没得做好,总是神思不属,优柔浮躁。
“父亲。”
种平突然进前,鼓足勇气直视种辑苍老的眼睛。
“如若我不愿再留在许都,您愿不愿意与我一起离开?”
他问出口又觉得后悔,闷闷地去看那烧着的碳。
种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明白种平这话背后的意思。
看来是徐州所见的惨景使得他无法再与曹操亲昵,已经有了背离之心。
这的确令他的感到高兴,但同时他也意识到,种平不仅是不愿入曹操的阵营,甚至对刘协也多了疏离。
种辑沉默了。
他的目光穿过关闭的窗,投向皇帝所居的宫室的方向,很久没有再开口。
种平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想法,只觉得似乎是意料之中,又隐隐觉得有些难过,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笑道:“玩笑之语,父亲不必当真。”
“陛下苦无可用兵将久矣,如今皇叔入许都,实是陛下助力,我于图县行越权之举,已俱陈请罪,明日朝议之上当有结果。”
他抛开许多杂乱的思绪,集中精神分析:“昔日我说降张燕,此人虽现受官职,但独成一军,算来是受我推举之恩,或许在旁人眼中,想要这一军归附,明面上绕不开我。”
“其中不知又有多少算计,我既不可将其奉与陛下,亦难劝其归于司空……”
种平思忖片刻:“于夫罗部尚在河内,黑山一带黄巾未净,倒不如将张燕放出,仍归黑山,既可吸纳清扫流余黄巾,亦能监视匈奴,传递消息。”
“此时朝堂之上,惟这一军的处置有些争端,陛下羽翼未丰,不宜动作太过,将张燕调出,短期内能缓和陛下与司空的关系。”
“伯衡,我听你言语,却是不欲留在许都?”
种辑连连点头,对于张燕的安排,他并没有什么质疑之处,他也看出,这次种平回来,朝堂多有暗涌,诸如董承等人,怕是
若是种平真可以离开许都,躲去这阵算计,未尝不是件好事。
“昨日我至荀府,听荀伯父说元让有消息传来,言数日前遭遇吕布,轻敌冒进,中了陈宫陷阱,被小人射瞎一只眼,突围之时又受重伤,昏迷许久又不堪移动,随军亲信多染疾病,耽搁了许久才发出信件。”
种平心中满是歉疚,声音也不由得低下去。
“吕布虽逃往徐州,但与司空已为仇雠,一日不除,终究为患。或许兖州内部稳定后,司空又将起兵……届时扬州袁术未必坐视,我欲辅军防备。”
“父亲……”
他仍有些希冀,希望种辑能愿意同自己一起离开。
种平说不出为何他心底总有一种紧迫的不安。
他原以为自己这些天得恍惚源自于在徐州的见闻,可回了许都,他短短的安心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
究竟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种平借着解开狐裘的动作,抚了抚心口。
历史上,接下来该发生的是……许田围猎和衣带诏?
父亲,难道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重要的角色?
他知道如果许田围猎真的发生,以种辑的性格,冲动之下必然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放心,为父有分寸,虎儿不必担忧。”
种辑依旧没有一丝一毫愿意离开许都的意思。
种平也不再劝,他起身回房,只想将对于张燕的安排写下,明天朝会前送到曹操手上,只要朝会时通过……便算是献策成功了。
他现在只希望系统能奖励他一个保命道具,好让他用在种辑身上。
许田围猎……
冬日有何物可猎?
只希望这事能拖延到明岁,或者直接不要发生就好了。
种平在心中默默祈愿。
即便他清楚纵然没有围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