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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丹阳丞

“若只是帮自己逆天改命倒也罢了,多承受些因果反噬倒也值得,可帮旁人做到这个份儿上……”

段玄月忍不住摇了摇头。

当然,她不是在拒绝秦行云,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疑惑。

秦行云明显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她过多纠缠,立刻话锋一转:“七星灯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倒不如先说说其他的事,我前些日子收到飞鸽传书,听说盐帮青州分舵那边最近接收了一批流民武装势力,人数还不少,足足有两三千人,你表姐就住在青州那边,与你书信来往也很频繁,她可有告诉你这些?”

段玄月沉吟道:“她还真的提过此事,我想想啊……那批流民武装势力好像跟别的不太一样,虽然仍旧没有精良的甲胄,大多都是布衣残刀上阵,可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硬要形容的话,表姐只能说那像是传说中的军魂……”

“她的评价倒很精准。”

秦行云目光虚眯,随后道:“因为这两三千人并非临时组建的民兵,而是多年前便已名声大噪的乞活军。”

“乞活军?!”

听到这里,段玄月瞬间吓了一跳。

虽然她的年纪很小,没有碰上异族入侵最为严重的时候,但“衣冠南渡”这四个字她还是听说过的。

若将“衣冠南渡”的时间线再往前推上一些,追溯到光熙元年,晋惠帝司马衷执政时期,匈奴人与羯人在并州发动叛乱,一路烧杀抢掠,致使并州百姓及士兵官吏两万余户都不得不在刺史司马腾的率领下逃难觅食,奔袭到冀州求援,段玄月便能深刻地理解到乞活二字的真正含义。

那便是求生!

两万余户并州百姓以及士兵官吏的组合无疑是乞活军这个庞大集团的前身,却不是其数量极限。

八王之乱与诸多异族入侵带来的浩劫毕竟太大,饿殍遍地,尸横遍野的惨烈情况下,乞活求生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

段玄月只是没有想到,盐帮青州分舵的胆子居然这么大,连几千乞活军都敢收!

这不被朝廷发现还好,一旦东窗事发,豢养私军,图谋不轨的高帽多半就要被直接扣上,莫说一个青州分舵,就是整个盐帮也不见得能经受得住……

可秦行云……

嗯?

等等……

段玄月眨了眨眼,越看秦行云越觉得古怪异常,为什么这种时候他还能这么冷静?

迎着她的惊讶目光,秦行云的嘴角缓缓掀起一丝弧度:“我蛰伏多年,一直致力于合并江湖势力,如今江湖已定,盐帮地位已固,自然要将手伸到庙堂之中。布衣百姓,寒门子弟,那些高门大户一向是看不起的,可若百姓手里有刀剑,寒门手上有兵权,又岂容他们看不起?几千名乞活军,在我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烫手山芋,而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投名状。”

“投名状?”

段玄月听得似懂非懂,接着忍不住问道:“你接下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秦行云道:“其实那封书信之中,除了告知我关于几千名乞活军的情况,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交易。完成了这个交易,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认我为靠山。”

段玄月连忙追问道:“什么交易?”

秦行云眸中若有寒芒闪动:“那一支乞活军的临时首领有个仇人,名叫齐不端,三十出头的年纪,现任八品郡丞一职,留任建康。我现在要做的,便是在三日之内取他项上人头。”

“这么急?等等……八品郡丞?咸康七年,成帝不是就已经撤销了这个职位吗?”

比起秦行云的杀人动机,现在更让段玄月吃惊的居然还是齐不端本身的官位。

见状,秦行云略微解释了一下:“郡丞是郡守的佐官,若在边远地区,平日里除了行辅佐之职,还能掌兵马大权,可谓是官小权大的典型代表,年深日久,自然容易出问题。所以当年司马衍在各地裁撤郡丞一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做的不够彻底,在京畿地区仍旧留下了郡丞一职,称作丹阳丞。”

段玄月讷讷道:“这是挺奇怪的,但更奇怪的难道不是你直呼皇帝的姓名?”

秦行云淡然道:“这有什么?已经死去的皇帝,还能有多少威严?至于活着的,有时也就是个傀儡而已,你看这位桓温桓大人,当年废旧帝立新君的时候,可是威风得很啊!”

闻言,段玄月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陷入昏睡状态的桓温。

“以你的手段,要除去齐不端这个丹阳丞倒是很容易,可桓温这边你要怎么处理?”

“简单,你先去外面雇个马车,把他送回桓府,天亮之后,自有王谢两家的人去烦他,等他忙完这一阵,才会想起我。说不定那时候我已经把七星灯给准备好了……”

秦行云说的轻描淡写,段玄月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要是记不起当年的事情,只找你看相算卦,那倒是没什么,但他已经想起来了,若他苏醒之后认定你就是当年的那位故人,你要怎么解释?依我之见,不如给他灌点迷魂药,确保他在年老昏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咳咳……”

听到段玄月的大胆想法,秦行云猛然咳嗽了几声,接着道:“没这个必要,他现在的健忘症已经很严重了,有时候连自己儿子的小名都想不起来,每天除了惦记着加九锡,就是把谢安和王坦之这两个人的名字挂在嘴边,不时骂上几句。今天晚上的事情,纯粹是个意外,既然是意外,就很难发生第二次。”

段玄月仍旧心存疑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秦大哥,你对我已有救命之恩,可当我听到你通晓长生之术的时候,都很难保持平静,旁人的贪念只会更多……”

“好歹一起并肩作战,冲锋陷阵过,他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旁人。”

微微叹息之后,秦行云对着段玄月挥了挥手:“夜深了,再晚一点,怕是连马车都很难雇到,请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诶,你的要求我何时拒绝过呢?”

段玄月自知拗不过秦行云,也只能暂时压下心头异动,将昏睡的桓温给扛了出去。

没错,是扛,不是扶。

她看似身材柔弱,没有什么力气,可实际上也修炼了几年的内家功夫,体内存在些许真气,对敌或许没有那么顺畅,可将一个六旬老人扛在肩膀上带出去,仍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但她扛着桓温,朝着大门的方向刚刚迈出几步,脑海之中就不禁又浮现出一个问题。

“秦大哥,这位桓温桓大人早就是呼风唤雨,统领万军的顶级权臣了,为何他今天来见你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带?就算最近你用相术在建康城内打拼出了一点名声,让他被你的才华所吸引,也不至于这么信任你吧?退一步讲,就算你不趁机出手,他就不怕那些潜在的政敌来个蓄意埋伏,雇凶杀人?”

“这有什么好怕的?”

秦行云笑了笑,随后反问道:“谢安与王坦之同桓温敌对多年,没几个时候是政见相合的,可他们从未真正发布过派人刺杀桓温的命令,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对此段玄月自然是摇了摇头,浑然不知。

秦行云于是进一步解释道:“因为他们都很聪明,看得清楚形势,知道就算除掉了桓温,短时间内也无法将桓家的势力连根拔起,反倒有可能给桓家趁势起兵的机会!动摇社稷的八王之乱,距今才过去多少年?以桓家如今的权势地位,兵甲锋芒,比起当年的八王,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种风险,他们是绝对不敢轻易触碰的。王谢两家的核心尚且如此思量,其他人又怎敢轻举妄动?”

“噢,听上去确实很有道理。”

段玄月若有所悟,她年纪虽然小,可好奇心从来都是只强不弱,除了风闻八卦之外,还喜欢探听当今形势,故而她也知道桓温还有几个手握重兵的兄弟,加起来同样不好惹。

在这个节骨眼,桓温一旦遭遇刺杀,无论死亡与否,他的几个兄弟都有足够的理由对朝廷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清洗,至于名头究竟是“清君侧,除佞臣”,还是更加直接的“扶新君,平暴乱”,那就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了。

桓家自有心怀异动,不甘平静的谋臣。

“那这岂不是意味着桓温树敌虽多,却没有几个人敢真的对他下杀手?”

“那倒也不一定。”

秦行云目光幽深,缓缓道:“如今他的身体从表面上看还撑得住,再怎么病也是一头猛虎,病虎之侧,敢于靠近者自然寥寥无几。但若他真的到了大限将至,不得不以神鬼之法来对抗天命的时候,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自然会忍不住下手,成则除掉心腹大患,顺手推脱于神鬼之法的反噬,败亦无甚可惜,毕竟多处暗流涌动的时候,再怎么掩盖踪迹,也绝不会只查到一人一家的头上。彼时桓家内乱未平,互相怀疑,哪有心思与机会去颠覆朝廷?”

段玄月听得入神,却也因此吓了一跳:“照这么说,等到你真的为桓温点上七星灯续命的那一天,你跟他都会很危险?”

秦行云点了点头,神色依旧彰显着几分平和:“风险越大,收获也就越大,我不会怕,他也不会怕,你更不必因此心存忧虑。”

“可是……”

段玄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别可是了,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走一步,看一步的吗?”

见秦行云的眼神之中依旧透露着自信,段玄月神色稍安,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她便暂时放下了心头的疑虑,转而一门心思地执行起当下的任务。

苍茫夜色之中,段玄月与桓温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彻底与无边无际的黑暗相融。

亲自动手,合上木门的刹那,秦行云逐渐收回目光,思绪运转如电,口中亦开始喃喃自语:“丹阳丞,齐不端……按理说杀你不需要我亲自出手的,在这建康城内就有不少可以为我所用的死士,但我那把剑,若是再不出鞘饮血,怕是都要生锈了。”

……

天色由暗转明时,建康城忽然下起了一场雨。

从上而下,淅淅沥沥,配合轻微的风声,只是最为普通的阵势,并未如瀑布般湍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雨也渐渐变成了大雨。

秦行云却未撑伞,也未加厚衣服,穿上一身单薄的青衣,在某个街道的小摊上买了两个馒头之后,他就径直朝城西的一条小溪走去。

大雨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浸透了他的衣衫,那种森冷的感觉足以将任何一具血肉之躯冻僵,诡异的是,此时此刻,他竟好像已突破了血肉之躯的桎梏。

无论身上的雨水有多么冰凉,他口鼻之中呼出的气息以及体内流淌着的血液都还显得温热。

而当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体内的血液甚至直接从温热变得如火焰般滚烫!

这无疑是一种怪象。

就算旁人感觉不到,可只从肉眼观察,一个在大雨天既不懂得披上蓑衣斗笠,也不懂得撑起雨伞的人,也足够奇怪了。

所以秦行云刚刚在溪边落座,一名早就守候在此,进行垂钓的渔夫就忍不住对他上下打量起来。

“年轻就是好啊……瓢泼大雨的天气,居然也不打伞,当真不怕着了风寒?那玩意儿严重起来也是足以要人性命的。”

这名身形健壮的渔夫倒是没有直接对秦行云出言嘲讽,可说话的时候,嘴角仍是不自觉地掀起一丝怪异的弧度。

“比起风寒,我更怕找不到来时的感觉。”

随手擦拭了一下额前的雨珠之后,秦行云淡然开口。

这本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

古怪的是,当他完成这个动作之后,身上的疲惫竟仿佛被瞬间消除,那股颇显阴暗的潮湿感也是跟着被削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