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萧萧而止,月蔽墨云间。
天上星相泛着微光,可其中却有一颗妖异的星辰藏于众星之间。
但人间灯火已经阑珊葳蕤,夺人眼目,众生又哪里会去留心天上的星幕。
在栖霞寺旁有香笈坊、入宛坊和彩墨坊等坊市,也算得楼观对耸,流金淌银之地。
几处坊市不似京城中设有宵禁一说,因此往往都会热潮绵延至翌日天明,常有夜会摊案还未撤走,做早食的铺子就已挂幌开门的景象。
已至亥正,只是这几处坊市离玉京城有着些许距离,并不能听见玉京城中谯楼的钟声。
不过每逢正时,栖霞寺里的僧人也会敲响铜钟,梵音绵延数里也不会停歇。
……………
铛、铛、铛。
徐之云方才走进香笈坊的坊市之中,就听见栖霞寺里传来了悠长的铜钟声。
她看向热闹的坊间夜市,千盏灯火将整个坊市都映照的极为亮堂,无数铺子前的烛光混淆在一起,好似给夜幕下的坊市披上了一层昏黄的纱。
徐之云沿街踱步,不觉间就出了些汗,坊市中喧闹的人气从窗中涌出,好似寒夜里的热浪,将空气都几乎扭曲了。
香笈坊南北坊道不过三里,栖霞寺的铜钟梵音声未绝,徐之云就已经走出了坊牌,在香笈坊之后的就是彩墨坊。
比起香笈坊的夜市,彩墨坊则热闹更盛。
葳蕤灯火中是繁华的夜景,除却闲逛夜市的游者行人外,还有敲锣打鼓的乐者,扯着嗓子叫卖醪糟烧和酒圆子的商贩,高楼红袖里的歌妓只穿着一抹青纱,露出胸口和大腿的白腻,抚琴唱着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再往前走去,还能瞧见古桑树下的说书匠人,披着单薄灰襟直踱,手执惊堂木,肚里故事仿佛车载斗量一般,怎么都倾倒不尽。
彩墨坊中市井嘈杂的人声,好似都随着喧
闹人气一起揉进了彻夜燃烧的灯油里。
徐之云在彩墨坊里走了半晌,却没见着李夜清,也不知他和那白雀去了什么地方。
也许是走的路多了,她在一处兜售酥酪羹的铺子前停下。
铺子商贩是个笑容满面的老者,但奇怪的是这霜寒月里,老者却只穿着单薄秋衣。
酥酪羹的摊案上铺垫着一层厚厚的蓝布,七八个粗瓷碗里盛放着红黑一团的佐料,或许是夜色隐晦,灯火昏黄,并不能看清里面是些什么。
老者用单薄秋褂擦了擦手,殷勤笑道。
“姑娘想吃些什么?”
这一笑,他脸上的褶皱都堆在了一处,加之天寒,老者更是面色惨白,说不上来的奇怪。
“一碗羹汤便好。”
徐之云向上拉了拉衣袖,露出纤细的皓腕,她看向正在调羹汤的老者,不禁问道。
“老先生,这寒霜月里您只穿着单衣,不觉着冷吗?”
“寒霜月?”
老者将炉火上的铜炉提起,一注晶莹的滚水冲入粗瓷碗中,冒出了滚滚热气。
羹汤中佐以甜糯米、芝麻、葛根粉、红豆、山苍子和莲耳。
不多时,老者擦净粗瓷碗的边缘,随后就将一碗甜羹汤摆在了徐之云面前。
“都已经是寒霜月了?姑娘,今岁是哪一年哩。”
“麟功二十一年呀。”
言罢,徐之云用羹匙舀了一勺甜汤,浅啜后只觉香气浓郁,甜汤顺着喉咙滑入肚腹中,不禁让人全身暖烘烘的。
可惜的是这老者兜售的羹汤虽然滋味极好,但彩墨坊上行人川流熙攘,却不曾有人为此驻足。
喝了半碗,徐之云只觉得腹中没来由的涌上了一股腥气。
她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站起身来后却见那老者还在碎碎念念,莫约是在说什么今年都已经是麟功二十一年的话。
老者面色惨白的吓人,念叨的声音越来越快,徐之云见状
,后背不禁沁了一层细密的毛汗。
她再转头看向彩墨坊里,不知何时起,那满街的行人都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各处铺子店家还是吆喝。
不曾起夜风,但坊市满街的各色斑斓招子幌子却都在摇曳。
整条坊道上挂起的白皮灯笼泛着幽幽的光亮,好似给彩墨坊蒙上了一张戏纸。
卖酒的博士、打赤膊的行者、撑着油纸伞的游人俱都和那兜售羹汤的老者一样面色惨白,天地间的诸般众生都好似戏台幕后的纸人。
喧闹的人气也在潜移默化间变作了深入骨髓的凉气,坊市勾栏人众最多,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徐之云看的脊背发凉,快步往回走去,可原本只有一二里的坊道,却怎么也走不完。
前方白纸灯的灯火通明,随着坊道一直延伸出去,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原本在这三处坊市里都能瞧见栖霞寺和鸡鸣古山的轮廓,可徐之云走了许久,都没有看见半点寺庙里的烛火。
相反的是,虽然没见鸡
鸣山,可在彩墨坊的左侧,却也有着一座隐匿于夜幕中的深山,山顶似乎有座神祠,在夜色里泛着微光。
而倏忽间,身后彩墨坊中喧闹的市井声也归于沉寂,浓浓的夜雾从勾栏瓦舍间涌出,将整座彩墨坊都晕染成了一片混沌。
徐之云渐渐的看不清远处的灯火,她紧张地攥紧了双手,指甲都刺到了掌心。
梆梆!
突然夜雾里传来了两声打梆子的声响,那锣槌如同敲在了徐之云的肝胆上。
“夜雨阴潮,防水防盗!”
“小心烛火,紧闭门窗!”
打更人的声音打破了夜里的沉寂,悠远绵长,由远至近,可现在明明还没到一更天啊,谯楼里的打更人又怎么会敲着梆子穿街走巷。
徐之云左顾右盼,却不见了来时的路,更不知应该走向何处,只有那深山上的神祠
亮光与山脚下的两间铺子灯火能照亮一旁的阑水和廊桥,似乎已经是出了彩墨坊的地界。
左侧的铺子青砖灰瓦,黄布招子斜挂在门口,上面写有香铺二字,店中坐着一个老翁,此刻正扶着木案昏昏欲睡,右侧则是一间酒肆,埋着七口半截入土的大红酒瓮,不见卖酒的博士。
而上山的山门就夹在这两间铺子之间,山门是红梁木修的,并未请高手匠人雕刻,质朴无华,甚至连个牌匾都没有挂上。
徐之云感觉自己好像迷了路,因此上前询问起香火铺子的老翁道。
“老先生,请问这里是哪里?”
闻言,老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道。
“雾野山啊,小姑娘是来上山拜神的吧,不巧哇,前些时日山上的神祠被贵人出资修缮了,这两日拜不得神。”
“雾野山?”
徐之云不禁疑惑,她也来过几次栖霞寺,可从来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雾野山,更不用说山上的神祠。
鬼使神差的,她却离开了香火铺子,不自觉地朝山上走去。
可徐之云却没注意到,香火铺子里老翁身旁所挂着的黄历上赫然写的是麟功三年。
………………
雾野山的山梯由青岩凿刻,清冷的月色洒在青石的凹缝里,映着森然的水光。
不知在山梯上走了多久,徐之云身后的铺子、灯火、阑水都在雾气中揉成了一团混沌。
只有山梯两阙的桃林是这一片浓墨中的绯色。
大玄三月素来也称作桃月,在浮玉山的山腰上就栽种了大片的桃林,每逢三月,桃花绯如烈火,令人流连。
可眼下明明是霜寒月,又怎么会有桃花绽开,而那两阙的桃林看上去也不见丝毫的生气。
徐之云走了片刻,发现前面有一座供人歇脚的六角小亭。
而凉亭中走出了一人,此人作书生打扮,头戴冠巾,着翠
绿长衫,在身后还背着一只红木制的书箱。
书生瞧见了徐之云,三步上前后叉手行礼道。
“姑娘,敢问这里可是庸都?”
他口中的庸都位于大玄西陲的蜀地,以前曾是旧朝首府,底蕴甚至比起玉京城更加悠久,但在大玄建国后,定下了玉京为帝所,旧朝的庸都就成了辅都。
徐之云后退了两步,继而回答道。
“庸都?这里是玉京城。”
“什么?!”
面色惨白的书生听到这不是庸都,急忙上前追问,可他一个踉跄,那脖颈上的头颅竟然掉了下来。
感觉自己的头颅掉了,书生俯下身子去摸索头颅,而就在他弯腰的一霎那,在他背后的那个书箱中竟然也轱辘轱辘滚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件,好家伙,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书生慌了神,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捡哪颗人头。
而徐之云更是瞪大了双眼,想大声呼救,可到了嘴边却成了无声的呢喃,她喉咙里好像被人塞了一块冰,一直凉到了肚腹。
在山梯两阙的桃林中,有着更多身影逐渐浮现。
先是在彩墨坊里兜售羹汤的老者,他捧着一碗甜汤,可甜汤里的佐料却不是糯米和红豆,而是沉浮着碎骨和秽物,猩红一片。
还有粗布麻衣的挑担货郎,两头的担子里挑的全都是人手人脚。
佝偻着身躯的老妇人,手中拄着的是串糖葫芦的扦子,可竹签上穿的不是山楂和糖霜,而是一颗颗血丝密布的眼珠。
也有膘肥体壮,围着油腻长褂的屠夫,他手里攥着的剔骨尖刀明晃晃、亮堂堂,紧接着一刀就刨开了自己的肚皮,一刀下去,心、肝、脾、肺、胃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地。
眼前的景象仿若成了人间炼狱,漫山遍野的伥鬼摩肩接踵,张牙舞爪。
整座雾野山上冥火幽幽,妖气冲天。
如魑魅魍魉,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