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饮宴罢,从夏侯霸家书中得悉信息的夏侯惠,为了日后能在伐汉中之事有置喙一二的资格,便开始了每日勤勉伴驾的生活,连休沐都放弃了。
虽说,他并没有左右这场战役的身份地位。
然而一旦天子曹叡能让他对此发言了,便是得以彰显自身的军略了啊!
且待战役发展状况如他所料,那就是令天子器异,对自己日后的谏言也会慎重考量了啊!
当事情无可逆改的情况下,就应该放弃无谓的挣扎、果断的承认失败,然后争取让失败酝酿出未来成功的希望。
如此,才是成事者具备的胸襟与睿智。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他如今在士林中已然薄有名声。
那日在饮宴上,他所声称的文思枯竭之事终究还是流传了出来,人们对此信疑参半。
信者颇为天意薄他而惋惜,疑者则是认为他在故作姿态,是为日后饮宴中不复被人邀诗作赋的托词。
但不管如何,关乎他为人谦逊、有君子之德的赞誉却令众皆认可。
相传,其长兄夏侯衡与天子曹叡得悉如此赞誉后,不知为何竟皆半晌无语。
当然了,这种名声稍微之事,人们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几句,然后就被京都不断汹涌名利波澜给拍死在沙滩上。
真正的暗流,则是司马师与陈泰的私语。
二人的父辈皆乃社稷重臣,在得悉了自家长子的上禀后,皆不由稍微对夏侯惠多了一缕关注。
至于关注的缘由嘛~
是出于社稷有梓才健长的诧异,还是出于自身立场对社稷“宗室”有贤才的考量,那就立场不同、见仁见智了。
夏侯惠对此些皆不知,亦不去关注。
近些时日,他的日常伴驾又有变得有趣了。
盖因天子曹叡果如众人所料,被孙权称帝刺激的勤勉仅仅维持了十几日,便又变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不乏午后出游寻乐之事。
饮宴、文会、射猎、问狱等事不乏,夏侯惠亦时常被留下伴驾出行。
恩宠之隆,几乎成为了仅次于秦朗的近臣。
这也导致了令他啼笑皆非的事情:从五月中旬伊始,竟就有人给他送礼请托了......
虽然知道京都之内总免不了蝇营狗苟的龌蹉,但自己才忝为散骑一个多月啊!伴驾出行算起来也没多少时日,哪敢以一些非分之事扰天子!
退一步而言,就算他敢天子也未必能听啊~
此些汲汲营营之人,真可谓是利令智昏。
感慨之余,他也倏然发现,才代汉没几年的魏国竟已然行赂成风。
如才刚上任没几年的中护军蒋济。
因为中护军之职乃是典型的位卑权重,除却在军中总统诸将、执掌禁卫外,另有负责选任武官的权力。【注1】
亦令蝇营狗苟之辈争先恐后的行贿、请托。
而被魏武曹操擢拔起来的蒋济,竟经不起诱惑与回绝不了人情世故,不顾名节以职权之便大肆谋取私利。贪心之炽,令民间作歌谣讽刺曰:“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
品行名声犹如茅厕,迎风飘香十里。
尚有为人低调的秦朗。
得天子曹叡宠信,常年伴驾左右,令行贿请托之人趋之若鹜,也让他家中富可比公侯。
这些行径,换做执法严厉、连掾属署公稍不合意便杖责的魏武曹操,不将之下狱问罪见杀,也会罢黜废为民永不叙用了。
故而,虽然财帛动人心,但夏侯惠还是叮嘱家人将这些请托之财皆原路奉还,且以后不复让请托之人进门。
是的,身无余财的夏侯惠在心里有过挣扎。
因为少府令杨阜以事无先例、与法度不和为由,对天子曹叡让少府补贴夏侯惠坐骑养在宫禁的费用拒不执行,遣人来夏侯惠家中讨要坐骑所耗的钱财.....
那时,夏侯惠并不在家中。
夏侯衡得悉后,立即让人补齐了费用,且还亲自去寻了未央厩令。
与之折算了良驹在宫禁中一岁所耗后,便让家中管事一次性将钱粮给太仆署给送了过去。
也让后来得知的夏侯惠愤愤不已。
自己倒贴俸禄受职,天底下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更可恨的是天子曹叡,明明已然经少府令杨阜的驳言知晓此事了,竟装聋作哑!
如此情况下,夏侯惠对财帛动心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也幸好他忍住了,保住了忠直之臣的形象,不然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中,他都没有发言权。
在盛夏六月来临之前,还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乃是称帝后的孙权,留陆逊辅佐孙登镇守武昌而迁都建业了。
亦是说,日后江东兴兵犯境,乃是以淮南为主、荆襄为次了。
这点是魏国君臣的共识,天子曹叡亦招重臣们群策后,提前让淮南战场后方的兖豫二州郡兵专
注演武以及做好随时增援的准备。
且在做出决策后,还起了考校之心,让诸多伴驾近臣对淮南战线各抒己见。
就是收获了了。
诸多近臣基于石亭之战后,魏国淮南精锐的元气大伤,对战略的谏言也不过是坚壁清野、扼守为上的老成谋国之言。
而“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夏侯惠,则是激进得多。
他提出了诱敌深入的战术,以江东素来依仗大江天险而偏安一隅,而着力发展水师,亦会导致吴兵离水则怯的心理。
是故,他建议淮南战线在坚壁清野的情况下,且先增一两千精锐骑兵蛰伏。
待吴兵来犯时,魏国示敌于弱,催生彼骄横之心离水上岸来战,然后魏国便可以精锐骑兵一举破敌。
若战事顺遂,此后江东复来犯,仅是否上岸作战都要犹豫再三。
只不过,可惜了。
天子曹叡听罢,仅是颔首而笑,说了句“稚权所谋颇有可取之处,然类如张文远之将,乃可遇不可求耳”后,便将此事揭过了。
对,止于考校之心的天子,并没有觉得夏侯惠能比社稷老臣更有军略,故而心生误解,先入为主的将夏侯惠的谏言,当成彼欲效仿“张辽威震逍遥津”之事了。
不过,夏侯惠对此也无所谓。
毕竟如今有满宠在淮南镇守着,彼贼吴孙权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而另外一件事,是又有散骑侍郎被左迁了。
乃杜恕。
从不与人攀交的他,在数日前上疏,借着乐安人廉昭很爱上书言事的事情,并以大将军曹真之弟尚书左丞曹璠“当关不依诏”、骑都尉王才私下免去乐人孟思违法罪行等事为例子,指摘如今朝中重臣不作为、庙堂风气阿谀奉承者、谋私利者众,提醒天子曹叡应该重视,并整顿吏治、罢黜奸佞小人,立志作圣明天子。
作了这种奏疏,被左迁是必然之事。
哪怕天子曹叡心中十分赞誉,但为了顾及衮衮诸公的情绪,也得将他左迁了。
故而,才被辟为散骑侍郎没多久、尚未积累足够经验与履历可任职两千石的他,被外放出京任了个闲职。
他自身对此似是也心灰意冷。
在任命下来之际,他出了洛阳城便称病去职,跑去宜阳一处泉坞内隐居了。
此事天子曹叡并没有让近臣作规劝,但夏侯惠很想规劝一二。
缘由无他。
一者,夏侯惠对如今朝中贪墨风气也很反感,对杜恕的奏疏也很认同。
另一则是杜恕虽乃士族,但在其父杜畿那时就已经是落魄寒门了。
不是底蕴深厚的世家、没有复杂的门户私利,如若天子曹叡器异,他是可以被培养成为曹魏死忠的。
也正好是夏侯惠所寻求的志同道合者。
可引为党朋者!
只不过,想对天子曹叡规劝这种事情,他如果不想迎来同样被左迁的待遇,就得寻到合适的机会。
带着这样心思的夏侯惠,一边为规劝之辞打腹稿,一边耐心的等候着时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不觉中,仲秋八月悄然到来。
一直勤勉任事的夏侯惠,也终于等到了规劝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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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魏国皇宫禁卫职责以司马门隔分中外。中护军掌外,中领军掌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