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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愚帝与礼法

大臣们已经没有心思看热闹了。

皇帝与举子们杠上了,这前所未有。

于是当天,就有许多的官员上疏,请皇帝不要如此冲动,然而万历却也是铁了心,要给这些举子们一些惩戒。

让他们的苦读作废,就是最好的惩罚。

消息传出,也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科举可是大明朝的大事,说一句国之根本都不为过,一下子停摆,这影响自然是巨大的。

而那些举子们,反应也是各有不同。

后悔者,有许多,他们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震怒于斯,直接将所有的举子的考试资格全部取消了,要知道大明朝处理这样的事情,一向是“只诛首恶,余者不论”的,他们之所以参加此事,也是存了有顾伯阳在前面顶着的心思。万历这一下子,顿时令他们后悔不迭。

毕竟谁能够想到,万历皇帝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啊!

你说,当时凑什么热闹呢!

但是喊出“纵然停考,亦要发声”的,同样不少,他们或是与那顾伯阳交好,或是被那一番话激得热血上头,纵然遭遇了停考,也要继续发声。

毕竟三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大不了等三年,这样的大事情可是前所未有的,整不好能够青史留名呢!就算没有,以后,也是有了一个吹嘘的本钱。

张以诚,就是其中的一员。

他年少聪慧,素有名声,性格却又正直,一听说皇帝有此背弃礼法之举,立刻气哄哄地站出来当先署了名。

纵然被停考,他也不后悔,他相信自己的努力,一定会有结果的,能够令皇帝回心转意。

但是他的几个同乡,却没有他的这种觉悟,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

他也时常出言反驳,几人没少争论。

这一天,几人再次大吵一架,张以诚离开了寄宿的客栈,到街道上闲逛。

逛着逛着,就来到了“长乐书坊”。

要说这长乐书坊可是大名鼎鼎,如今大明民间流传的许多书籍,都是出自这里,那赫赫有名的《大明英烈传》、《水浒传》,更是由它发布,其中也时常会有一些评论时事的文章以及一些类似于“科举资料”,什么《三年会试两年模拟》之类的玩意儿,很受读书人的喜欢。

他看见逛到了这里,便也走了进去,打算看看时论,散散心。

一进去,便看见书坊的角落里,围起了一群人,其中有几人还很眼熟,正是那前几日与他一起上疏的举子,只是此时正在书坊的一角看着什么,陷入了沉默,脸上,似乎还有一些纠结的表情。

张以诚顿时好奇了起来,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管那里的小二买了一份时事文章。

不贵,五十文而已。

这一份最新出的文章,罕见地没有注上作者的姓名,而看那题目,也似乎只是一篇老调重弹的历史议论。

《论晋惠帝之旧事》

看到这个题目,张以诚的眉毛挑了挑。

这晋惠帝,还有什么好谈论的?他的愚钝,难道不是历史所公认?大家谈到西晋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踩他几脚,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长乐书坊这是开始恰烂钱了,拿这玩意儿凑数?

他这么想着,但是钱也付了,他还是看了下去。

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全篇基本都是在列举证明晋惠帝愚钝的一些行为,论证他给晋朝造成了怎样的破坏。

看得他直打哈欠,他甚至怀疑旁边的这些人看这么认真是装的,为的是把更多人骗来看这无聊的玩意儿。

不能你一个人吃亏是吧?

然而,当他看到最后的一行字的时候,他却是猛得打了个冷战,瞬间清醒了过来。

在文章的最后,作者提出了一个疑问:

“武帝有子二十又六,却立一愚者为帝。为礼法而致覆亡,可哉?”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张以诚汗毛倒立。

司马炎,可是足有二十六个儿子,但是最后成为皇帝的,却偏偏是那个司马衷。

最后,导致了覆亡。

这看上去只是一个简单的议论,但是在目前这个大环境之下提出这个论点,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味。

这是对于礼法的一个挑战,但是不得不说却也有道理,发人深思。

立一个礼法上合规的昏君,导致朝廷覆亡,还是立一个明君,但是却混淆了礼法制度,这两个,对于天下的危害,到底哪一个更大一些?

张以诚僵在了原地,他一时竟然还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之所以要立嫡立长,是为了避免因为继承秩序问题,导致朝廷内耗,但是如果因此立了一个昏君的话,那造成的危害,可是无与伦比的。

毕竟朝廷内耗,是慢性自杀,但是出一个昏君是等于把枪口顶在脑门上了。

当然,司马炎之所以会立司马衷,其实情况也并不是那么简单,但是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个错误的选项。

毕竟八王之乱,直接导致了西晋的衰亡,这半点说头都没有,而且就是这一次的混战,导致的五胡崛起,最后招来了五胡乱华。

事实上,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这篇文章的“险恶用心”。

它未必是想要就这么扭转大众的观念,却一定是想要把现在的“水”给搅浑,让大家不再执着纠结于传统礼法之所谓“非嫡长子不能即位”这一板上钉钉的言论。

张以诚也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那些个同窗,会满脸的纠结了,他现在和他们一样,也是满腹的难受。

就算他们想要坚持礼法,说一些道理,在晋惠帝这个大背景下,他也没办法说。

因为对于打胡人起家的明朝而言,司马家一脉,那是绝对的批判对象,骂他们,是政治正确。

就很难评。

总不能因为一个继承人问题,给他们洗白吧。

张以诚只感觉自己出来散心,却好像越散越烦了。

他的内心当然还是坚定着相信礼法的,不可能因为这个文章就这么改变想法,但是终究也难免去思考这一问题。

他也没有注意到的是,随着他的思考,他心底坚不可摧的“非嫡长不可即位”的观念,被撬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