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自上古之时起,比邻阴山之北,向来都是抗击草原之上戎族的边塞重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一块膏腴之地偏偏又非常的肥沃,不论是水草还是土地,只要一把火烧掉草木,立刻就是一片上好的种植之地,所以除了戎族以外,又成为了各大诸侯纷纷争夺的一块的宝地。
自夏时起,这一片大地就没有站立过一个持久的势力,数度易主。
不论是夏都还是早些年的成汤,都是在一步步南迁都城,频繁的战争之后又重新寻找新的地方定居,安稳发展实力,然后重新崛起。
孟尝犹记得滨州是如何变得势弱的,基本上和崇国保持一致。
故事的根源还得回到袁福通的发动的丰壤之战,都是死了含辛茹苦培养的最佳继承人,然后被夷族与周国硬生生的拖进战争的泥沼拖垮的。
就这么一片混乱的地区,依旧能在河西的各处,看到郁郁葱葱的青山绿水,青黄良田。
一支百人规模的白衣甲士军阵正在不急不缓的一路南下,为首者正是放养着玉麒麟,坐在马车内和准提道人论道的北伯侯孟尝。
正在马车内黯然自叹的孟尝轻轻放下手中把玩的菩提子,黯自叹息。
“尝,你既然知道此去龙潭虎穴,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你掀开门帘看看外面,就连野人都在感念你的功绩,你的仁义与善良,连庶民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你怎么就执迷不悟?”
准提道人恨铁不成钢,喜欢他的仁义是不错,但是真劝不动的时候他也是会着恼,恨不得将孟尝直接五花大绑,送回孟稷去做他的安乐诸侯。
马车外的甲士士气低迷,周围围满了闻询而来的人群,有庶民、有野人、也有周边地区的豪族、贵族。
此刻他们仿佛都不再互相嫌弃,而是跟随着马车不停的哭诉、怒斥、喝骂。
规劝自己的伯侯,万事以自身安危着想,不要去朝歌以身犯险。
“孟伯侯,岂不闻昔日周国之季历乎?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若是一去不回,又该如何?”
大量的士子被隔绝在方阵之外,只能奋力的大喊着,企图劝退孟尝,让其迷途知返。
“大王待我以诚,既未派人捉拿孟某,也没有以大军压境逼我前去,诸位要相信大王,也要相信孟某,请回吧!孟尝心里有数,此去必然平安无事!”
准提道人愤怒的将马车内小几上的菩提子拍落,原本就串得非常粗糙的菩提子化作大珠小珠,散落在逼仄的空间内,敲得木板邦邦作响。
“你有个屁的数,你要是真的懂事就不该去,今日的商王早就不是和你东征东夷时那个商王,就算他还顾念旧情,比干也不允许伱再在北疆耀武扬威,光是一个小小的尤浑就可以把你弄死,你凭什么觉得平安无事?”
“自古强大者皆以兵权称霸,舍本逐末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仁慈上,就是一种愚蠢。”
孟尝耸了耸肩,比干现在待他他不知道,至少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尤浑。
一封只有他们认识的简体书信,短短几個字,再结合侦骑回传的朝歌信息,他用屁股都能想到尤浑的谋划打算。
道不同,但是两兄弟追求的结果是相同的。
谁都有可能想让他死,唯独尤浑不会,反而是孟尝觉得自己亲大哥变得有些物是人非,有他在朝歌这么搅风搅雨,大王能变好才是真见鬼。
只可惜,这个话没办法和准提道人说,从尤浑开始选择做权臣、佞臣,他们两兄弟未来便不可能有相认的机会。
一个是被万世唾弃,钉在耻辱柱上的奸佞小人,而另外一个,传播那么多闪闪发光的思想,注定青史留名。
准提道人还在发飙,孟尝却没有心情去理会,他的内心已经飘飞。
回到了小时候桑榆树下一起偷喝浑酒,一大帮孩子在孟浑、孟竹的带领下,上山采野果,下河捉鱼鳖的美好日子。
同样也回想起在东鲁时,一手托举一个殷郊、殷洪,脖子上还坐着姬有鱼的那个帝辛。
现实能改变很多人,就算是王者,也会在时间和现实的双重夹击下改变很多东西。
当尤浑遇到帝辛,这两个人夹杂在一起之后,就像是秦桧遇到赵构,原本好不容易扶起来一点的大商,又开始风云飘摇。
尤浑已经变不回孟浑,但是尤浑一直没有脱离过孟浑。
孟尝很犹豫,也很迷茫,崇侯虎的恩情他记得,太师、帝辛对他的栽培他也记得,所以他也不愿意做假装视而不见的鸵鸟,不想成为吃干抹净后怒斥‘纣王无道’的白眼狼,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去一趟朝歌。
去看看胡喜媚和柳琵琶究竟是人是妖,去试一试再度斧正大王的心态,去为太师再助力一次,同时也是给自己的一个答案,一个未来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大商的答案。
如果单纯因为威胁论,就去否认别人对自己的恩情,万一大王并无害他的想法呢?
就像是以前他看过的一部电影,新少林寺,军阀侯杰因为大哥宋虎不够尊敬他,怀疑大哥想夺权,于是先下手为强,在大哥准备交接全部兵权的晚宴上,直接屠了大哥满门,其实他若是没有那份多疑,自己大哥也不会被他误杀,妻儿老小也就不会被手下的叛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不是曹孟德,做不到宁我负人,休人负我,也做不出杀吕伯奢全家的事情。
这就是要去朝歌的原因,让准提道人便是不理解,但是很喜欢的原因。
不问前程,但求心安。
嗯,还有一个同样也很重要的原因,孟尝不想同时再与大商开战,孟稷的这根战争神经再也经受不住任何的重担。
与大商进入战争模式,也就意味着孟稷,一个国家几乎要单挑全世界所有的诸侯,还要和超凡势力开战,这个后果太过夸张,现在的孟稷也吃不消,稍有一点点不慎,就会如同雪崩,瞬间引起连锁反应,滑落深渊。
不是不能打,而是没必要,能把敌人化解成为朋友,比穷兵黩武更实在。
见着孟尝沉思良久,此时无声胜有声,得到自己满意答复的准提道人,看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是内心深处也是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没有看错人。
“你小子一定是蛮牛得道变的,死犟死犟,罢了罢了,你非要去蹚浑水,我若是拦你,怕不是还要遭你记恨。随便你吧!”
说完,准提从怀中取出一把晶莹碧绿如玛瑙翡翠一般的翡翠琉璃菩提子,心疼从中拣出二十一颗大小均匀,颜色深浅不一的菩提,双手一搓,便化作了一串碧绿手串。
“十颗深绿色的菩提代表十天,护你灵体不灭,十颗浅绿色的菩提代表十地,加持金刚法咒,可助你丈六金身不灭,剩下的一颗便是我加持不动如来的果位,今日贫道擅作主张,提前将果位交由你手,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辜负贫道的一片苦心啊!”
“你未成佛,无法发挥如来真身之威,一旦有危险,吞服果位,便可坐寂入道,身化如来。同样你也要切记,一旦入道,从此便是借外力成就果位,此生难得寸进,不到十万火急,尽量不要吞服,切记!切记!”
“准提……老师……”
孟尝有些羞愧,自己没少忽悠这位西方教圣人,也很多事情也没有如实告知,却不成想这位老师竟然如此仗义,有险必救,有事必帮,这下让他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大恩不言谢,孟尝只能顺势在逼仄的马车内,重重拜倒,表示感谢。
这东西,他还真就需要,入朝歌的底气就来源于不动如来法身,这下好了,安全感更加爆棚。
准提道人面色上又浮现出阵阵的悲苦,恰如六年前师兄闭关,被逼着出来迎来送往,主持大局时的表情一样,在给出至宝手串之后,索性拂尘一摆,整个人化作虚影,从马车内消失,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剩下的路程,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马车摇摇晃摇的吱呀声。
周围围堵劝告的百姓也随着车队进入大商疆域之后变得稀少起来,中间也来了好几拨人,有姜子牙的信使,也有朝歌城中跟随过他的农尹府官吏偷偷劝告,书信讲究朝歌的局势。
甚至,黄飞虎和晁雷也乔装打扮,亲自快马加鞭来了一趟,羞愧的想要跟着孟尝一起回朝歌,不愿让别人为他们犯险,特别是这个人还是一位身份尊贵,未来他们要效忠的对象。
面对二人的请求,孟尝想都没有想,直接严词拒绝。
姜子牙已经收下了他们,他又何必再做恶人,哪怕未曾与自己的好丞相互相通气,光是凭借的默契,孟尝就足够信任姜子牙的决策。
既然这么做,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只需要默默配合,未来等着姜子牙带飞即可,真要把黄飞虎、晁雷送回朝歌,且不论名望后遗症如何,至少姜子牙在孟稷威望至少一落千丈。
肯定不会有现如今这般强势,这般得心应手。
孟尝这一动,直接将大商群臣与各大诸侯的目光,从自立楚王的荆楚联盟上,拉回到了风波诡谲的朝歌城。
车队刚刚进入朝歌城范围,就见往主城方向上,甲士军阵林立,似防范,又像是大礼欢迎。
未能顺位替补商容上大夫职位的张子辰,亲自远出城外三十里地相迎,模样还算恭敬,就是眼神怎么看都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呵呵,不愧是仁义无双的孟尝君,在下佩服,居然真的敢带着这点人马来我们朝歌城,可敬!可叹!哈哈哈,也可悲啊!”
“臣外事大夫张子辰,奉大王命,特来相迎孟伯侯!”
“孟伯侯,还请弃车上马入城!”
孟尝皱眉,不知道这是大王的意思,还是这个面前小人自己临时犯蠢加戏,要知道上一次他来朝歌,可是凯旋仪式压轴入城,极尽尊贵荣耀。
车队没有动静,张子辰有些不耐烦的继续喝问道:“请孟伯侯上马入城!”
未听到正主回话,空中忽然出现一道轻微的呼啸声,护送的亲卫孟优直接一鞭子抽在子辰下大夫的双腿上,力道精准控制之下,直接让其双膝跪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放肆!我家主上乃北伯侯,你区区一个下大夫,安敢对我主君无礼?”
子辰大夫腿上、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立刻爬起来怒声喝道:“大胆,这里是朝歌,不是你们的山野孟稷,你们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来到这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踞着,朝歌城内,伯侯的身份可没那么好使。”
鬼王好惹,小鬼难缠,任由张子辰色厉内茬的阻道,孟尝一直未曾看过他一眼,视线反而越过了他,眺望着他的身后。
“呵呵,子辰大夫好威风啊!”
一声嗤笑惊醒了得意的张子辰,待他回头望去,不成想尤浑居然来到了城外迎接,正骑着高头大马俯视着他。
“哎呀呀,真是旧日重现,子辰大夫此情此景,不禁让浑想到了六年前,在下刚刚随叛贼尤苍入朝歌的时的所见。”
“还记得当时刚好是西伯侯姬昌自西门入,为大王初登王位献牲献俘,在下的‘好兄弟’费仲与西伯侯对峙,谈及出兵犬戎之事,费大夫就是凭借那一次的功劳入得内服王廷,从此飞黄腾达。”
“怎么?子辰大夫也想效仿费仲大夫吗?那你的诉求是什么呢?让北伯侯自裁谢罪?又或者想求仁得仁,在天下人皆称贤明的‘孟子’面前刷一个怎么样的名望?”
张子辰冷汗瞬间就流了下来,看见尤浑就犹如绵羊见到了猛虎,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可不是杨任、梅伯那样无所谓畏惧的直臣,他只是被动接受任务,下意识想给伯侯来个下马威来邀功的透明普通下大夫。
“不…不…不敢,在下只是…只是和北伯侯开个玩笑,哈哈,对的,就是开个玩笑!”
“是在下孟浪了,这就向北伯侯赔个不是,不,在下亲自为北伯侯牵马拉车!”
看着此人前倨后恭的样子,孟尝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还是喜欢你刚才的样子,恢复一下!”
说完之后再也不看这个一心想上进,却比费尤二人少了几分魄力的内服下大夫。
孟尝招呼着孟竹继续前行,又向尤浑招了招手,示意其靠近马车再说话。
“目前朝歌城中什么情况?按照我的预估,区区三山关,坐视我孟稷大军损失惨重,大王不应该会诏我回来,太师还在冀州城,如果是因为黄飞虎的问题,按流程也应该是再三诏令我押解二人回来,究竟是谁向我发难,想要拿我做文章?”
尤浑有些脸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直到跟车走出百米后方才咬着牙说道。
“其实吧,先是我设计了一出杯酒释兵权,气杀了晁田、鲁雄和黄滚。”
“如今朝歌一下子失去五位主事之将,又恰逢南疆事变,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极不凑巧的,刺激到了比干丞相,他就顺势趁着大王想要御驾亲征的愿望,提出了杀我和诏你这两个条件。”
“狗贼,你居然残害忠良!!比干丞相怎么就没把你彻底诛杀?”
孟尝瞬间暴怒,立刻从马车中闪身而出,从一旁孟竹的身上抽出佩剑,举着剑鞘作势就要抽打尤浑。
这一副凶厉的模样没有吓到尤浑,反而把张子辰吓得冷汗直流,立刻头也不回的朝着朝歌城的方向逃去。
尤浑者何许人也?朝歌城内闻名已久的毒蛇、笑面虎人物,别说是他,换成任意一个大臣,就没有不怕尤浑的存在。
可是北伯侯不仅不怕,还直接上手就打,这种行为在张子辰的眼中,就和送人头没啥区别。
车队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渐渐抵达了朝歌城西北门方向。
日头渐昏黄,城门处是外出务农归来的农人与贩夫走卒,见到有白衣甲士护送大人物进城,他们一点都不感觉到意外。
毕竟这里是朝歌城,最不缺的就是所谓贵族。
直到孟竹前往城门报备通传:“孟稷国主,北疆北伯侯孟尝,请求入城觐见!!”
“哗!!”
周围再度翻涌着轩然大波,朝歌城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早在诏令发出的时候,就有无数的好事者打赌,赌孟伯侯敢不敢来,甚至还有人给这件事设置了赔率坐庄。
最主流的说法就是孟尝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能拖多久是多久,暗中积蓄实力。
可是此时孟尝来了,来的正大光明,来的坦坦荡荡,这反而把许多阴谋论者和野心家给整不会了。
无数的庄家纷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跑路,无数崇拜孟尝道义的学子、学士们走上街头,大声赞颂着‘孟子’的诸多美德。
整个朝歌城变得好生热闹,直到通传过后,一名黄衣内侍卿士从王廷跑到西北门。
“奉王命,勒令军队驻扎城外,北伯侯孟尝,明日入廷觐见!!”
再回朝歌,孟尝思虑万千,只是可惜,城还是那个城,却早已物是人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