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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 10 章

纪云蘅的小院里,除却纪宅的下人之外,从未有过陌生人的到访。

她缩着脑袋藏在窗子下面,用手指将窗子顶开一条缝隙,听见院中长时间没有声音,便悄悄将头探上去,小心翼翼地用眼睛去瞧。

谁知这一看,那原本站在院中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她的窗前,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将她抓了个正着。

“还藏?”

纪云蘅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抬手就要将窗子给按上,却不料面前这人动作更快,直接用手扒上窗框。

如此一来,纪云蘅手上的力道就完全不够看了,许君赫轻而易举地推开了窗子。

纪云蘅赶忙站起来,后退了两步。

寝房的地基要高于院子,许君赫纵然是身量高,站在窗下朝里望时,视线须得往上抬才能与纪云蘅对视。

她双手扶着桌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满眼的戒备。

只不过许君赫深知她的性子,这副模样落在他的眼中,纯粹就是纸老虎。

“为何不回话,你又不是哑巴。”

许君赫见她一直不说话,语气添了两分不满。

“你擅闯私宅,犯大晏律法,我会报官抓你。”纪云蘅毫无气势地警告。

“报官抓我?”许君赫双眸微眯,满不在乎地笑,“上一个说报官抓我的人,坟头草比你手下的桌子都高了,你当真要报官?”

纪云蘅的表情写在脸上,立即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她心想,来者不善。

她记得这个人,是昨日在涟漪楼里,苏姨母招待的贵客。

许是个当官的,别人都叫他大人。

纪云蘅并不知他的身份,只是昨日在酒楼回话的时候,直觉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没想到今日竟闯进了她的院子里来。

瞧着不像个好人。

该怎么赶走呢?

许君赫在窗边站了片刻,见纪云蘅双眼逐渐涣散,似乎在走神。

他屈起手指敲了两下窗子,问道:“裴韵明,是不是你娘?”

纪云蘅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震,心头被狠狠砸了一下。

她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听过母亲的名字了。

当年一场大寒,母亲病卧在榻,躺下后就再没起来。

没了气息的隔日,纪家下人就来把她拉走了,当时才九岁的纪云蘅哭着闹着,仍无法留住母亲的尸体,自那以后,裴韵明这个名字,在纪家就彻底消失了。

唯一记住她的,只有纪云蘅。

纪云蘅的情绪在一刹那完全改变,她脸上的恐惧和戒备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茫然。

她盯着许君赫,颇为认真地看着他,“你认识我娘?”

许君赫见她肯主动问话了,用温和的语气诱哄道:“当然,不认识你娘,我来找你做什么?昨日我们见过,是我帮你姨母惩治了陷害她的厨子,也不让其他人牵连你姨母的酒楼,你忘记了?”

“我没忘。”纪云蘅回答。

“那不就是了。”许君赫适时地露出一个笑,俊美的眉眼顿时明媚起来,温柔又亲近,“你别怕我,过来说话。”

纪云蘅果然上当,几步走过去,靠近窗边,“你如何认识我娘?难道你们是表亲?”

“谁跟你娘是表亲。”许君赫将长臂一伸,精准地抓住纪云蘅的手腕,顿时凶相毕露,“抓住你了吧,你给我出来,跟人说话怎么还躲在屋里,问三句答一句,如此不知礼节。”

纪云蘅吓得不轻,下意识往后拽着手臂挣扎,却不料桎梏在手臂上的力气极大,完全挣不动半分就算了,还被他轻易拉上前,匆忙间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抵住窗框。

“你擅自闯入我的院子,不知礼节的是你!”

“那你出来教训我。”许君赫道。

明知纪云蘅不可能教训得了他,说这种话就是耍无赖,纪云蘅气恼,与他较劲。

两人隔着一道窗子相互拉扯,纪云蘅一再不敌,手臂被许君赫拽了出去,连带着半个身子被拉得微微探出窗子来。

正逢一阵夏风自许君赫的身后往屋中灌,墨黑的长发被纷扬起来,缠上了纪云蘅的手臂和脸颊。

院中栀子花的味道如此浓郁,都盖不住许君赫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气,仿佛是从衣襟袖子处散出来的,无孔不入。

纪云蘅惊叫,“我要摔倒了!”

“摔不了你。”许君赫道。

他没用多大力气,是想让纪云蘅依着他的力道翻出来,窗子距离地面并不算高。

若是成心想摔她,就纪云蘅这细胳膊细腿,他三下五除二就能给人拽出来。

纪云蘅挣不脱,鼻尖和细颈都急出了汗,别无他法之下,只好跟着许君赫的力道提着裙摆踩上窗框,吭哧吭哧地翻出了窗子,到底是让人给拉出来了。

她瑟缩着肩膀,后背靠着墙,央求道:“你想做什么?我私存了几十两白银,可以都给你,你放了我好吗?”

“我看起来那么寒酸?”许君赫反问。

当然不。他身上虽然没戴满琳琅配饰,但头顶上一尊小金冠,身着织金雪袍,左手腕套了串褐色的珠串,其他再没有了,即便如此简单的装束,也能让人看出非富即贵。

可纪云蘅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藏在床底下的小盒子里,那些她存放起来的银钱,已经是她全部的财产。

不论来者是富贵还是穷苦,她只有这些能够给出去。

许君赫抓着纪云蘅不松手,活像个地痞无赖,哪有半点皇嗣的样子。

他身量又高,压了纪云蘅一头,站在面前跟堵墙似的,连日光都挡结实了,掌心的温度又炙热无比,烫得纪云蘅只想逃。

“我说了,我是来找你的。”他知道一松手,纪云蘅铁定就又逃回去,到时候再抓也麻烦,就这么问她,“裴寒松,你可知道是谁?”

纪云蘅摇头,老实地回答:“不知。”

许君赫倒是颇为意外,眉梢一扬,“你不知?”

纪云蘅回顾生平,确实没听过什么叫裴寒松的人物,想着既然跟母亲一个姓,或许是堂亲。

目光掠过面前的许君赫,纪云蘅的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迟疑地问:“难、难道是你?”

许君赫:“他是你外祖父。”

纪云蘅:“哦。”

许君赫将她茫然的表情看了个仔细,知道她并不是装傻,而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外祖父叫这个名字,“你娘竟然没告诉过你?”

“我只是不知外祖父的姓名罢了。”纪云蘅想起从前,母亲偶尔提及外祖父的时候,面上总带着哀伤,“我娘说外祖父身体不好,去世得早,所以我从未见过。”

“十七年前,泠州曾查得一桩大案,从裴家私宅中搜出三千两黄金以及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俱是贪污受贿的赃物,皇帝震怒,将裴家直系成男处死,幼童及女眷流放榆关。”许君赫将声音放轻,身子朝前倾了些许,显得很是温和,“纪云蘅,你不知道吗?你外祖父裴寒松,乃是泠州第一大贪官。”

十七年前,则正是纪云蘅诞生那年,所以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父。

纪云蘅将手臂剧烈地挣了一下,恼怒的双眸直直地望着许君赫,“你胡说,我不信!”

“我有没有胡说,你提着裴寒松这名字出去问便是了。”

许君赫的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难以窥探他的半分情绪,盯着人时又像是猛兽锁死了猎物一般,极具攻击性。

少年的气息太过强势,纪云蘅浑身发颤,翻来覆去地重复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旧事已尘埃落定,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让你知道你外祖父是如何死的而已。”许君赫见她怕得厉害,将气势收敛大半,又道:“我今日来找你,顺道就是想问问……”

话说到一半,忽而响起拍门声。

两人同时转头望向院门,就听见下人的声音传来,“大姑娘,起来用饭了。”

这是新换来给纪云蘅送饭的丫鬟,每回来得不算早,嗓门也嘹亮,一嗓子能把纪云蘅从床上喊醒。

纪云蘅听到这声音,一下就慌了,这下也不挣扎了反而握住许君赫的手腕,急忙道:“你快走,快走!”

这小院藏不了人,一眼就能看个全貌,那么大一人站在这里,不可能藏得住。

开门拿饭必定会让下人看见院子,若是发现了院中有个陌生男子,她才是大祸临头。

许君赫顺着她的推搡走了几步,忽而扒着窗子一翻,说:“我进你屋里躲着。”

堂堂一个皇太孙,往姑娘的闺房里钻,传出去当真是半点体面都无。

只是他的话还没问完,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进房里坐一坐也无妨。

纪云蘅来不及阻止,他就将窗子给合上了。

门口的丫鬟又喊了一声,她只得先去开门,将早饭给接进来,端着去了屋中。

一推开门,就看见许君赫负手站在堂中,正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字被认真装裱起来,表面也涂了防尘防旧的东西,当中只有一句诗: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许君赫见过纪云蘅的字,秀丽漂亮,有一种呆板的工整。

而墙上挂的这幅字,虽与纪云蘅的有几分像,却飘逸张扬。

字有七分仿风骨,这绝不是纪云蘅的字。

“这是你娘写的?”许君赫转头,向纪云蘅询问。

纪云蘅没搭理他。

一会儿觉得他是个好人,一会儿又觉得他实在很坏,如此反复的思绪让她有些迷茫,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好是坏。

她将早饭放在桌上,坐下来准备开吃。

许君赫何曾有过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无视的时候,见纪云蘅不理,于是又黑了脸。他信步走过去,打眼一瞧,脱口而出道:“这吃的是人饭吗?”

桌上就两个碗,一个碗里盛着稀稀拉拉,没多少米的汤水,一个碗里则放了些炒得蔫蔫,看不出是什么的小菜。

纪云蘅认真说:“早上不用吃太饱,不然午饭吃不完。”

“你这话骗谁?”许君赫好笑地问。

纪云蘅低头吃饭,缄默不言,显然习以为常。

许君赫纵是爱欺负人,自觉对上纪家人也是略逊一筹。

纪家每年都要从涟漪楼的东家手中拿不少银子,此事贺尧调查出来了,所以看见纪云蘅每天都吃这种东西的时候,他不由感叹一声,“真是一窝畜生。”

再怎么说当年的裴寒松也是正三品的官,皇祖父跟前的宠臣,他膝下只有裴韵明这么一个女儿。而纪云蘅又是裴韵明唯一的血脉,纪家人竟然这么对待她。

“你先别吃了。”许君赫将她手里的筷子拿下来,连带着碗一起,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外面。

纪云蘅皱起眉,不乐意地站起来,又不敢大声,讷讷道:“我饿了。”

“我让人买些吃的送来。”许君赫大发善心,道:“我再教你一招,保管你以后吃不到这种猪食。”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你也吃不了几日了。”

反正纪家就快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