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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酒馆见闻

稍后,赵旸跟着范纯仁等人来到小甜水巷那座范氏酒楼,在三楼找了个雅间。

而王中正等人也未远离,干脆就在隔壁雅间点了一桌,反正只要关起屋门来不出声,尽量不被吕大防等人发现即可。

至于万一被发现,那也不过只是双方难以再维持默契罢了——沈遘、钱公辅、吕大防几人怎么会信护卫能随意离开保护对象?

吕大防虽说憨但却不傻,主动提出替赵旸出份子钱明显是为了弥补先前的莽撞,但一下子让他拿出两贯多钱来,又让他感到肉疼,而赵旸对此人印象颇好,便替其解围,这整件事的前后,其实范纯仁、钱公辅、沈遘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包括吕大防自己也明白,是故他才会替赵旸说话。

而钱公辅与沈遘那更是精明人。

可以说,除了钱公辅对赵旸疑似有个在宫内任中官的亲戚感到有些芥蒂外,吕大防与沈遘对赵旸的第一印象可谓是极好。

雅间内,众人围着方桌坐定,茶博士先送上茶水与两盘干果,供几人在等菜前闲聊时享用。

期间赵旸暗暗观察着钱公辅、吕大防及沈氏兄弟四人。

据他猜测,几人里头数钱公辅的年纪最大,估计得有个二十七八岁,范纯仁、吕大防与沈遘较为年轻——而后来也证明他的猜测无误,钱公辅确实有二十八岁,其次是沈遘二十四岁,再然后是范纯仁与吕大防,二人同岁,皆为二十二岁,也难怪他感觉范、吕二人关系最为亲密。

刨除陪同兄长赴京赶考的沈辽年方十八,屋内就数赵旸岁数最小,仅十五岁——这也是官家让他对外宣称的岁数。

这也令沈遘之弟沈辽大为惊讶:“你比我还小两岁?”

沈遘当即轻声斥道:“叙达,要叫小赵郎君……”

“欸。”赵旸摆摆手道:“几位都比我年长,又是纯仁兄的友人,必是品学兼优、才情过人,我也欲与几位结交……几位喊我名字即可。”

沈遘虽然很欣赏却也觉得不妥,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小赵郎君可有表字?”

赵旸微微摇头,首次意识到应该取个表字,否则不便于结交人际关系。

从旁吕大防热心道:“依我之见,你应当取一个,你可以与你远房堂叔商量一下,若……呃,若有何不便,不妨凭你堂叔的关系拜访汴京名士。若是有门路能求到当朝相公,那自是最佳,如文相公、宋相公,请他们为你取个表字,于你名声大有裨益。”

文彦博与宋庠啊……

不巧,前者刚翻脸,后者也没太多交情。

莫名一笑,赵旸微微点头道:“我回去和堂叔商量一下。”

可在此之前如何称呼呢?

钱公辅思忖道:“不知小赵郎君在族中排行第几?”

不希望被唤大郎的赵旸表情有些古怪:“我为家中独子,如今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抱歉……”

“不怪公辅兄。”赵旸微微摇了摇头。

“那便姑且先唤做赵小哥如何?”沈遘灵机一动道。

宋时亦有称呼弟弟为哥的习俗,就如种诊、种谘称呼老五种谔为五哥,结合赵旸在几人中岁数最小,称呼小哥倒也并无不妥,相较小郎多几分尊重。

众人也纷纷赞同。

此时酒楼内的人陆续送上酒菜,众人吃酒吃菜,闲聊起来。

以往赵旸不在时,几人自然是谈聊与省试有关的话题,但今日赵旸在,不好撇下他,因此几人便率先就赵旸的武职聊了起来。

对于赵旸年仅十五便荫补为上四军之一天武军的营指挥使,沈遘、钱公辅、吕大防几人并不意外,毕竟这个年纪荫补得官的也不在少数,他们只是好奇于赵旸是否管得住手底下五百名禁军。

尤其是对赵旸印象极好的吕大防,明显看得出有些担忧。

见此赵旸便半假半真地告诉他们:“我亦担心不能服众,故我去请了种谔担任副指挥使,此人乃陕西路名将种世衡第五子……”

“种世衡?”吕大防几人大为吃惊。

就连范纯仁也是头一回听赵旸提及,心下暗暗点头——虽说他并不相信以赵旸的能力及受官家宠信的程度难以令其手下五百禁军信服,但有种世衡之子相助,那自然更为稳妥。

况且种世衡昔日也算是他父亲范仲淹的下属,范、种两家也有交情,可惜种世衡英年早逝。

在谈论此事期间,其实赵旸看得出来,沈、钱、吕几人,包括范纯仁在内,对天武军营指挥使一职其实是不怎么看重的。

毕竟这几人都是赴考学子,一旦高中,进士及第,最起码也得是从九品下的官阶起步。

别以为低,这毕竟是已入品的官阶,授官基本上是县丞、主簿这一级,相较常人也许一辈子都难以跨越“吏”、“官”之间的鸿沟。

是故几人此刻谈论武职,主要还是为了不冷落赵旸。

奈何赵旸能聊的东西也不多,聊了片刻后便又将话题转回了这一届科举。

宋时的科举,分为州试、省试及殿试三级制度。

州试即各州路地方上组织的科试,一般于秋季举行,通过便授予举子身份,获得赴京参加来年春季省试的资格;省试即尚书省礼部组织的科试,省试通过后可获得殿试资格,由官家亲自检验学子的才能。

殿试通过便授予进士出身,不须再经吏部考试,直接授官,相较无进士出身的官员只能凭磨勘按阶依次升迁,有科举出身官员在磨勘时可以越阶升迁,因此四十岁便升至五品京朝官者亦大有人在——就如钱明逸,此人就是殿试状元出身。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曾经科举徇私舞弊现象严重,以往考生就算省试高中,殿试时也有可能被黜落,严重的甚至三分之一被黜落,直到出了一个张元。

此人因在殿试中发挥失常而被怀疑舞弊,惨遭黜落,一怒之下投奔西夏,受李元昊重用,被授予西夏军师、国相地位,后辅佐李元昊于好水川惨败宋军,并于两国边界一处残壁写下讥讽之词: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自那以后宋国殿试便不再黜落举子,只要省试高中,基本上就能获得进士身份,就怕再出一个张元。

至于科举考试类目,宋国最初亦沿袭唐制,考试科目繁多且不实用,后来陆续减少,直至庆历年范仲淹等人“精贡举”改革后,朝廷渐将原来进士科注重诗赋改为策论,明经科中的背默与填空改为阐述经书的意义和道理,渐渐注重实用性。

这一点即便庆历新政改革失败,范仲淹等人相继被贬离汴京,也未再次改变。

当然反对者也不少。

赵旸对此也颇感兴趣,饶有兴致地听范纯仁、吕大防等人谈论即将到来的省试。

他很好奇地询问道:“此次赴京赶考的举子大致有多少人?预估能有多少人通过?”

钱公辅捋着胡须答道:“怕是有三万人,能通过的,估计只有三四百……”

莫以为这是百里挑一的比例,毕竟前一轮的州试已经刷掉一大批了,据范纯仁透露,他曾经听其父范仲淹提过,大宋州试参与人数在真宗朝时就已有三四十万,何况今朝。

当然,相较后世赵旸印象中的高考,容易不到哪里去。

眼见吕大防对此忧心忡忡,赵旸笑着鼓励道:“以诸位的才华,相信定能高中,状元、榜眼、探花,也未必不能。”

众人哈哈大笑,但又纷纷摇头:“难呐。”

想要在三万余考生中脱颖而出就实属不易,即便是范纯仁等人也不敢再奢求其他。

随后众人又聊到这届考生,主要是赵旸对此很感兴趣,好奇问道:“这届学子有哪些有名的吗?”

“名声么?”钱公辅摸摸下巴道:“最有名应当数王安仁吧?江淮学子争欲为师……”

“王安仁?”赵旸愣了愣,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毕竟这名字与他记忆中某个名人就相差一字。

仿佛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范纯仁轻笑道:“你是想说庆历二年进士王安石吧?”

赵旸一脸惊讶道:“二人果真有关联?”

范纯仁点头道:“不错,王安仁乃王安石同父异母之兄……”

“尧夫如何得知的?”钱公辅、沈遘二人也来了兴致。

范纯仁解释道:“家父当时正在汴京,不过他也是从醉翁欧阳公口中得知……”

“醉翁欧阳公?”赵旸一愣,猜道:“欧阳修……公?”

“对。”范纯仁点头道:“据说欧阳公当时对王安石的文采颇为推崇,可惜……听说当时王安石本被考官列为第一,但因在答官家提问时有句话惹得官家不快,遂与状元失之交臂,只得第四名……”

赵旸颇为兴奋于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人,好奇问道:“什么话?”

“呃……”范纯仁犹豫片刻,直到几人多次追问,他才低声道:“孺子其朋。”

沈遘一愣,随即失笑道:“好个王安石……”

赵旸对此不甚明了,虚心问道:“这句话怎么了?”

沈遘笑着解释道:“此句出自《尚书·周书·洛诰》,原文为‘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乃周公告诫成王之言,意为……呃,即长者告诫年轻君主,今后要与群臣如亲朋般融洽相处……”

好家伙……

赵旸险些笑喷。

从旁钱公辅也摇头道:“若非失言,便是此人太狂傲,这第四名,不冤枉。”

“相较冯京如何?”沈遘笑着道

“呵。”钱公辅轻哼一声。

“冯京?”赵旸对这个名字亦有些印象,惊讶道:“这人怎么了?”

“无他,太过狂傲罢了。”沈遘轻笑道。

从旁吕大防低声解释道:“赵小哥不知,此人在众举子中颇为有名,不过是不怎么好的名声,凡是接触过他的,都说他太过于狂傲,目无旁人,入京以来最喜与人比试学问,人若答不上来,他便揶揄讥讽,年初我与尧夫去拜会他,他听说尧夫乃范相公之子,便要与尧夫比试学识……”

“结果呢?”赵旸好奇问道。

范纯仁神色有些复杂,半晌尴尬道:“此人确实有才华,我不如他。”

赵旸还未开口,吕大防便反驳道:“尧夫何必妄自菲薄?论经义,你与他不相上下,至于策论……他所谓指出范相公改革政令之弊端,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夸夸其谈,就说吏治一项,他取笑范相公过于空谈,此事难以贯彻上下,可难道就因为棘手,就要放任吏治不管?哼!”

“息怒息怒。”沈遘笑着安抚吕大防,带着几分遗憾道:“我也与此人打过交道,才华确实是有,但就如我所言,太过于狂傲,不顾同年之情,志得意满,对旁人评头论足,我便是听说此事,便特地去寻他为难,可惜……此人确实是有才华的,我辩他不过。”

“人家毕竟是州试解元。”钱公辅淡淡道,显然也听说过这类消息。

随后几人又陆续谈到朱临、黄廱、黄序、刘恕、李常、邱子谅、徐元党、李山甫、文同等数十名打过交道的同年举子,可惜赵旸对这些人都没什么印象。

忽然,沈遘好似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本书递给范纯仁:“险些忘了,上回尧夫向我借这一卷时我还未看完,今日给你带来了。”

“多谢。”范纯仁欣喜地接过书。

赵旸瞄了一眼,看到封面上写着《文苑英华》四字。

吕大防也好奇地看了一眼,随即惊讶道:“这是刻印书么?官刻还是私刻?价钱不低吧?”

沈遘笑着道:“官刻我从何处入手?此乃我临安的坊刻,价钱嘛,这样一卷只需三四百文。”

“三四百文?”吕大防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请人抄书,这样一卷少说也要一千文……”

范纯仁亦惊讶道:“临安坊刻如此廉价么?我昔日在苏州购书,同样是印刻书,也要七八百文一卷。”

沈遘点头笑道:“之前的确是,那时我临安也是这个价钱,然去年年初,我临安有一人改良了雕版印刻,开创了胶泥活字之术……”

嗯?

赵旸一愣,猛地抬头问道:“文通兄,你可知那人叫什么?”

“毕昇。”沈遘答道。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赵旸忍着惊喜问道:“怎么写?”

沈遘虽一脸疑惑,但也用筷子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下那人名字,赵旸大致能辨认正是毕昇二字——尽管毕字是繁体。

“这卷书能不能借我?”

“这……”沈遘犹豫看向范纯仁,“我已借于尧夫,只要尧夫……”

“我不急。”范纯仁将手中书卷递给了赵旸,他大致可以猜到赵旸的目的。

“抱歉,几位接着聊,我去方便一下。”

将书卷揣入怀中,赵旸起身离开雅间,关上门,留下吕大防几人面面相觑。

“咳!”

随着赵旸在隔壁雅间紧闭的门外重咳一声,隔壁雅间立马打开,王中正与王明迈步走出,拱手行礼。

只见赵旸看了眼范仁纯那间雅室,将书卷轻拍在王中正胸前,低声道:“此书即是毕昇所刻印,立刻派人回宫告知……我那位堂叔,这名巧匠如今身在两浙路的临安,请他务必派人将其全家请来汴京。”

“是!”王中正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