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之中，路满的讲述稳重有力，声音中气十足。

路卫华严肃地听着儿子讲起在滨海师大的经历，手上不自觉地拿着筷子夹菜，一只炸蚕蛹被他夹起来又放下，显然注意力完全不在吃饭填肚子上面，几分钟过去，愣是没咬到一口菜色。

菜没过五味，酒先饮了三巡。路卫华听得脸上只冒惊奇的神色，不时端起酒杯子往嘴边送。

只觉这酒比平时的滋味更多，味道更烈，入口不柔的辣中，又多了一线清明的凉。

等到路满讲完细节，把手中手机的相册递过来，路卫华频频翻看其中的照片。

大学教室里的热火朝天，电脑前的美工和摄影师忙忙碌碌；文件的照片看得他眼花缭乱，每份的结尾都有学校批复，加盖带红星的章；校园中的宣传展板、成群结队的等候的客户，顾彦家的女儿在银行前帮儿子核对单据的画面……

一桩桩一件件，让路卫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真的办成了一件，出乎寻常的大事。

半晌，院中的一家人沉默安谧，只有趴树的蝉声唧唧嘶噪。

“呼——”

路卫华出一口气，看看妻子柳静，目光接着转向儿子路满，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倒点儿？”

路小霜一惊，急忙小心观察妈妈柳静的表情。爸爸这是不怕被妈妈削了？还敢撺掇老哥陪他沾酒？

不料，柳静只是起身去拿一个新杯子：“在咱家里，破例一下。以后你们父子俩，没有我在场，也不能偷喝啊。”

这是自己的丈夫，全方位认同儿子了。她也不好扫了丈夫的兴，正如刚刚在屋子说的，她相信儿子，把搞定路卫华的希望，都寄托给路满了。

接过柳静递过来的杯子，路卫华问向儿子路满：“试过自己的量么？”

“不到半斤。”路满面不改色地扯个小谎。

路卫华沉吟一下，给儿子倒上半杯：“这量不行，在外面就说自己不会喝。”

“嗯。”路满点头。

“出门在外，人心测不见底。见面说话留三分，喝酒也不能露量，更不能要着喝。”

“真到了被什么生意订单、职务提拔要挟的时候，什么狗屁‘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也别信那一套。被硬架着劝酒，最多喝一杯，末了趴下装不舒服。”

“嗯。”路满仍是同意地颔了首。

“再记着，有谁硬劝你的，和那人也不用走得近了。都是不能深交的酒肉交情、狐朋狗友，没想着拿你当个人的。”

路卫华交待完，本来是一番家长嘱托传授孩子初入社会的自家话，他说完之后，却自嘲地笑笑。

儿子用不用自己教，自己教不教得了他，还另两说呢。

“世道真是变了。”

路卫华夹起一口干煸甘蓝，又瞅瞅仍被柳静，她手里的三万块钱被紧紧捏着，中年男人颇有感慨。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刚找到个给沙厂老板开车的工作，一个月几十块的工资，和你顾叔经常搭伙儿，去赶大集买东西，晌午在集市上吃豆腐馅儿火烧。只有赶上发工资的当天，才敢点俩猪肉馅儿的，尝尝鲜。”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儿子，比我有本事。”

路满见父亲话匣子已经大开，便顺势说起正事的话题：“爸，你操持着咱们家的服装店，不也红红火火的么？今年的生意为什么突然好了，怎么赚了那么多货款的？”

“行情好了。”路卫华被酒气冲得眼睛发迷，眯了眯眼窝，“生活水平好，老百姓就有精神建设了，咱们县又是做演出服的特色示范区，这种服装货卖的多了。”

“各家各户都在批发大单子，扭秧歌的红衣服，练工夫耍太极剑的武术服，演样板剧的红星青军装。”

路满循循善诱地问道：“是因为订单都多？县里做服装的大户今年做什么，咱们就跟着做什么？”

“嗯，旱涝保收，但也发不了大财。”路卫华点了下头。

“下半年呢？咱们家做什么。”

换作平时，路卫华是压根没有心思，和自己的儿子，讨论生意上的门门道道的。

能赚钱的东西，都是复杂多变的，从别人手里把票子收过来的事情，就没有容易的，各行各业道行匪浅。

他打心底是这么认为的，一个还在读书的孩子，没有社会经验，更缺乏经商从业的阅历，看问题短浅，也说不出行之有效的有用的话。

但是今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自己似乎…太低估了现如今孩子的潜力了。

“下半年，和上半年一样，继续照着这几样备货。”路卫华端起杯子，往嘴边递。

路满摇摇头：“下半年的销量就不好了，我敢说明年的销量也会比今年砍掉一大截，甚至会腰斩。”

路卫华的手一顿，停在半空。

“不可能。”

他想了想，缓缓摇摇头。

“服装是季节性的货件，一年四季一轮回，儿子，这你明白吧？流行和流通啊，至少是一年起步。”

“就拿咱们家里的店说吧，昨天，你妈妈刚批发了一堆儿童舞蹈袜，纯白色的一定有销路，小孩子不练舞，家里的妈妈也喜欢买回去，给小娃娃们当穿裙子时候的轻便裤子穿，所以每年都多进。”

“但是其他颜色上，去年流行带卡通印花的，今年又流行了红的黄的紫的纯色，过往的印花货就卖的少了，可今年也不耽误，尾货也能全卖出去，再赚一笔。”

说到自己养家的擅长领域，路卫华语气自信，说话头头是道。

路满却是说道：“爸，下半年，秧歌服和功夫服，少进一些吧。军装这种红色演出服，可以多进，稳赚一笔的。”

“嗯？”路卫华虚着眼皮，面露不解，“你听谁说的？”

“不是谁说的。”

路满摇摇头，为路卫华分析道：“因为今年是建党85周年，全国各地，单位和组织都在安排庆祝活动，秧歌服和功夫服这种适合中大型演出的演出性质服装，自然就要得多了。”

路卫华眼睛微微一睁，手指在桌前敲了敲，他没有急着说话，静静听儿子还有什么分析。

“今年真的赶巧了，下半年还有类似的重要日子，九一八75周年，长征胜利70周年……这些整五整十的日子也很重要，但，性质完全变了。”

听过路满的这段话，路卫华收手在大腿上一拍，语气有些恍然：“这种日子，欢快汇演就少了，但拥军和忆苦思甜肯定有搞头！”

路卫华沉默了一阵，有的事情就缺个一点便透。

下半年的变化，如果再过一两个月，备货时和其他批发服装的大老板聊聊，他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自己儿子是早察觉到了的。

“儿子。”路卫华慢悠悠出声，“这些话，你怎么以前没和我说过？”

“以前？”路满露出一丝苦笑，“换成是以前，爸你只是会让我学业为主，我们没有坐下来好好谈的契机的。”

路卫华嘴角有些发苦，他无奈地叹叹气。

是这样的，这是部分家长的通病，多少父母的惯性思维都是，小孩子只需要听话就可以了，不配尊重性地和父母平等交流。

“爸，三百六十行，隔行如隔山，咱家一直做服装店，在咱们自家卖的东西上面，尚且还有那么多门道和说法呢，更何况其他不熟悉不了解的东西了。”

路满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鬓角的一点白和黑黢的脸肤对比，更显他人到中年的殚精疲态。

“卖演出服，咱们也讲究一个有供有求，一个货真价实。上半年，咱们家卖的多，也基本没被退货吧？除了有市场之外，咱们家的店用料也实啊，功夫服卖出去之后，老头老太太参加完表演会操之后，还能留着晨练穿穿。”

“那如果，换成价格虚高的货色呢？人家五块钱买的到的日用品，咱们卖四五十，还有谁会买账呢？”

路卫华捏着酒杯，沉默不语。

儿子是在批评他做崔莱极限的事情。

“儿子…咱们家……你爸这一二十年积累人缘，认识那么多大客户，你舅舅想和咱们家合伙的那个崔莱极限，销路不用你们愁，爸有的是办法……”

路卫华嘴间嚅动，可面对已经强势起来的儿子，况且路满的类比有理有据，他自己心中的底气被大大动摇了。

路满呵呵一声。

“即使拉亲戚朋友的人头，让他们勉为其难买了一些，但是买回去的东西既不好用，又死贵血亏。”

“爸，你想想吧，关系再铁的客户，走动再亲密的亲戚，消耗他们的信任，却贪图那点蝇头小利，给他们高价假货，不还是要背后戳我们一家的脊梁骨啊！”

一旦真正细究，扒开发财美梦的外表，败絮其内的腌臜路子，根本经不起剖析。

“卫华啊。”

一直默默看着儿孙交流的奶奶，温温吞吞地发了话。

“卫华，你是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白手起家的。打拼二十年了，看事儿就该讲究个擦亮眼睛不是？”

“妈。”路卫华这才意识到，已经把路满的奶奶晾在一边很久了，他拿起酒杯去给老人家添酒，却发现她的酒杯是满满的，根本没有喝。

“小满。”奶奶和蔼的眼神朝向路满，“你爸你妈啊，可能没和你细说过，你爸爸十七岁辍学，去城里找工作，我和你爷爷，连一辆自行车都没钱给你爸爸买，他走半天路才到当学徒工的地方。能有现在的家底，不容易着呐。”

奶奶又转头向路卫华，目光里多了几分责备：“我听小满说了这一晚上，我才听明白了，你咋就脑子缺根筋了？想卖假货？”

路卫华面对亲妈的训诫，饶是年过不惑，也着实招架不住：“妈，您老别生气，这都是商量着来的事儿……”

路小霜撇撇嘴，看向一旁的母亲柳静，正巧也看到了妈妈和自己一样，面露憋不住的鄙夷神情。

一个星期以前，爸爸就被舅舅忽悠，偷偷签了个一年三千多块钱的合同。还言之凿凿的要在七月份，继续把三万块的货款扔进去。

急得妈妈都不惜和他大吵大闹，争吵无效后，气得妈妈又躲在厨房里偷偷流眼泪。

这会儿爸爸不敢说自己不听劝阻的事情了。

奶奶手指在桌前用力敲响，老弱的妇人却发出了振聩的沉声：“卫华，年纪上来了，可别越活越回去！干一行就爱一行。”

“你揽到的那些客户朋友和亲戚们，交情是千金不换的，但你要坑他们一次，人心伤了，再聚就难了，莫要犯浑呐！”

路卫华尬然地杵着坐在凳上，路满见状，举起酒杯，向前一送。路卫华得了解脱般，顺势和儿子碰一个，喝口酒掩饰自己的尴尬。

而当路卫华随手又给路满倒上一杯时，一边的路小霜一急：“妈，你管管小满！”

柳静投给女儿小霜一个放心的眼神：“你哥没说实话。”

她朝路小霜的位置挪了挪，母女两人悄声说起来。

“你爸的量本来就不行，也就再这一杯，就要倒头睡了。”

“哦~那我哥呢？”

“你看你哥的表情，那是心里有数着呢。”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这说不好啊，大的和小的较劲，你爸还较不过小的呢。”

又喝过了两杯，路卫华感到后劲儿上头，眼前的儿子好像开始左右摇摆。

但他意识尚且清醒，眼神又不住地盯起柳静手里的三万元钱。

“儿子，以你的意见，咱们家，该怎么办？”

“很简单。”路满语气十分坚决，“那东西，不碰！”

“万一爸真赚到钱呢……”路卫华回想起去听的讲座，台上讲师洗脑般的话语，承诺着一本万利的大好前景……

路满摇头笑笑：“爸，你计划着赚多少才满足？”

“投进去三万，一年卖掉，能赚十多万——”

路满连声打断：“爸，那你就相信你儿子吧，现在可以几天之内赚到三万，未来还能走得更远，咱们家不需要歪门邪道，靠出卖底线、弄虚作假，发不来一时财，也守不住一世福。”

路卫华顿口无言，少顷，他才又灌下一口酒，似乎只有仰仗着酒后吐真言，他才好意思，和儿子诉说心里话。

“儿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前方，眼神却像失焦一般散飘着。

“你奶奶说的没错，咱们家从无到有，一路走过来不容易。我也是想，以后你和小霜都各自结婚了，爸妈能多给你们更好的物质条件和生活环境。”

“爸。”路满轻轻唤了一声。

路卫华冲着儿子笑笑。

“哎，平时也没机会。凑着今天吧，爸跟你说说，爸这一路是怎么发家的。”

“二十多年前，爸和你顾叔一起当司机，后来发现了人家运沙运石料赚钱，你顾叔就拉着我一起单干。再后来，我又看到切石料的厂子，大切割机器需要润滑，工业油用得多，就和你顾叔合伙，给大小厂子供石化油。”

路满安静地听着，这段上一代的奋斗历史，虽然他从其他方面了解过，但听自己父亲认真讲起，重生前后还是头一次。

可能是曾经的自己和父亲，在学业工作和生活之间都脱不开精力，与父母的交流成了可有可无的备选项，越是亲人，越是互相容易忽略彼此的感受，所以从来没有与父亲真正互相交心过吧。

“你顾叔慢慢成了规模，他觉得与其低买高卖，不如自己建厂生产工业油。那时候我吓到了啊，八几年啊，全县连多少辆汽车都数得过来啊，谁敢保证未来的工业发展能不能撑起油品的消耗……我就退出了，县里搞服装的很多，我觉得保稳，就干起来服装买卖。”

路卫华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可话也越说越畅快。

“儿子，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时候有100个跑物流的司机，也就我们两个敢去自己单干。你顾叔最早做工业油买卖，还是借钱做的，全市一两百家卖油品的散户，连隔壁豫省的人也来推销抢市场。竞争不断啊，最后我们两个，活下来得艰难哎。”

“所以，我也很佩服你顾彦叔。”路卫华勉强睁着眼睛，“他让我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他自己办厂子，销路打到全国，又和全国一千多家各地杂牌厂子争，一千个活下来他这一个，你说说，那是什么实力加上什么运气，才让他有今天的成就。”

路卫华叹一口气。

“爸是太知道商人不易了，本来也是稳扎稳打过日子的。这回是听你舅舅说得天花乱坠，才动了点心。”

“爸。”

路满刚称呼了一声，路卫华却是从自己内口袋翻动几下，找出来一个钱包，递给路满。

“那里面农行的卡，是收货款的账户。”

路卫华眼神清明，看着儿子：“改天和你妈妈，去把密码改了吧。我从此以后，就只管家里的店铺，赚多赚少的，也不想其他念头了。”

“爸爸！”

坐对面的路小霜，惊呼得高高跳起。

她高兴得小脚步不断踩踩，又一把扑到柳静怀里：“妈妈！爸爸同意了，我们不搞那些东西啦！”

柳静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柔和的目光里，隐隐有些沁泪的水光。

路满把银行卡收好，露齿一笑，承诺道：“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奋斗，接下来，是我为家里做贡献了。”

路卫华脸上浮现宽厚的笑容，他不在意地摆摆手：“既然你和小霜都觉得，咱们家和睦最重要，钱够花的就好，爸也不多操心了……”

“爸还能慢慢再干二十年，等你大学毕业，爸争取给你攒出一套新房，谈婚论嫁也有面子。小霜的那份，爸也继续慢慢攒……”

路满听得心里滋味也很复杂。

自己的父亲，勤恳，敬业，却这次因为横财诱惑的冲动，险些行事市侩。

但他很爱自己的儿女，爱他半生撑起的这个家。

“爸，你从头到尾是觉得，给儿女攒出房子来，咱们家就能轻松点了，是这样么？”

“可不是么，丰俭由人啊。咱们家，多大碗吃多大饭，可谁让现在谈婚论嫁都要房车彩礼呢……”

“小霜。”

路满突然来一句：“去屋里，跑一趟。”

“好的，小满！”路小霜和老哥默契十足，马上呼呼一阵风地冲进屋子里。

过会儿再出来时，路小霜手里提着编织袋，把袋口子一撑：“爸爸，你再仔细看看，这是多少钱？”

剩余七万块钱，就这么摆在眼前，路卫华霎时好像酒全醒了，略大地张着嘴，下巴如合不拢一般掉着。

“这？这！”

酒醒是错觉，路卫华又感到一阵目眩，眼皮耷拉了两下，趴到桌上，沉沉睡下。

“我去……”

路小霜吐吐舌头，看看母亲柳静。

真让母亲说对了，爸爸竟然真的喝不过老哥路满。

“扶你爸去西屋，盖上被子，别让他着凉伤风了。”

柳静浅浅笑着，吩咐儿子扛着路卫华去睡觉。

“好嘞，妈。”路满自然当仁不让。

父子一个清醒一个醉睡的身影，进了西厢房。

柳静看着父子俩人，路小霜凑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胳膊。

“小霜，你有没有觉得，你哥变了太多了。”

“有嘛？”

路小霜甩甩小脑袋，短发倏忽地逸落。

“没有吧？”

虽然自己的亲哥超级厉害了，但是路小霜的心里，路满本来就很厉害。所以现在只是老哥重拾了童年时那种如她心中英雄一般的兄长角色。

小满没有变化，他就是自己最亲最好、有时又最气人的大哥。

柳静却是若有所思。

“你哥从小到大，好端端的，和你一样，从来都是喊我‘妈妈’两个字。

“可突然间的，好像是高考之后的哪天，就只喊我妈了。”

路小霜一怔。

柳静口中感慨纷纷：“少喊了一个字，好像就把我给喊老了一样，差别就大了啊。”

“妈妈？”

柳静笑笑。

“这是好事啊……一样的说法，我和你爸爸老了，不就也说明，你哥长大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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