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一声叹息后,黄永钰缓缓扣上了电话。
今晚,屋里几位的心情都不大好。
就仿佛在张伯驹的事上,瞧见了自己的灯尽时刻。
煤炉子跟前,一只大花猫醒了。
前躬躬身,后伸伸腿,忽得一下蹦上了书桌。
“嘿,”黄永钰笑了:“还是你这个小东西活得舒坦。”
……
浦江电视台,台长办公室。
在坐的几位,还没从江山的那句话里抽回神来。
尤其是谷建芬和李谷壹。
毕竟,她俩就是打燕京来的。
“小江,”李谷壹直接开口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啊?”
谷建芬:“他当真捐了半个故宫?”
正在愣神的江山抬头看了她俩一眼,接着,又继续愣神。
这一会,他想起了一篇后世刊登在《文物报》上的文章:《84岁的张伯驹逝于医院,只因级别不够》
【1979年11月,张伯驹迎来了曙光。1980年2月病倒,1982年再次送医。
张的爱人潘素多次与医生商量,申请换一间安静的病房,均以不够级别被拒。
在同病房的一位肺炎患者死亡几天后,张伯驹的病情迅速恶化,不久也宣布去世。
事后,张伯驹的老同学跑到北大医门口破口大骂:贵校可知张伯驹是何许人也?光他捐赠给贵校的物资,早够盖好几间医院了。】
“我就这么跟你们说吧,”
回过神来的江山,靠在古铮铮的办公桌上:“燕京师范大学,想必您二位都见过吧?”
不仅是谷建芬和李谷壹点头表示见过,连古铮铮与朱逢博也跟着点了点头。
“师范大学的前身就是辅仁大学,而辅仁大学校园的15亩地……曾经就属于这位老人。”
朱逢博一惊:“真的假的?”
“我的天,”谷建芬则道:“还真是阔气!”
李谷壹越听越好奇了:“这位老人究竟是谁?”
“他就是位列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江山缓缓道:“真正的顶级财阀。“
古铮铮也开始感兴趣了:“那除了他,另外三位是谁?”
“溥仪的堂兄溥侗、袁世凯的儿子袁克文、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各个都是不差钱的主。”
“可不就是不差钱嘛,”李谷壹道:“不然,哪能捐得了半个故宫!”
一提这话,江山感觉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其实吧,说他捐了半个故宫的意思,指的不是数量,而是价值。”
李谷壹明白了:“也就是说,他捐的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国宝中的国宝,掐尖的老物件,”江山强调:“不是顶级的玩意,人家根本不稀得瞧。”
“那是,”古铮铮表示理解:“都已经位列四公子了,眼光见识肯定不比常人了。”
“您这话算是说到点上了,”
江山接住了古台飞过来的一支烟。
没着急点,只搁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虽然,江山的烟瘾特适合这个费烟的年代。
但这屋里毕竟还坐着二位靠嗓子吃饭的女同志,还是先忍着吧。
“张伯驹29岁那年,没事爱在琉璃厂逛着玩。
一天,一幅挂在古玩店的横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以他的眼光,一眼就瞧出这块《丛碧山房》定是出自康熙的手笔。
一点没带犹豫的,花了1000两黄金便拿下了这幅字。
这张伯驹家有一处宅院,原是大太监李莲英的府邸。
被张伯驹挂上这幅《丛碧山房》的牌匾后,也就变成了丛碧山房。
打那天起,张伯驹给自己取了一雅号:丛碧!”
“啧啧啧,”谷建芬听得直咂嘴:“这人究竟多有钱?随手就是一千两黄金。”
“就是,”李谷壹也不能想象:“以前只听过花千两银子的,这千两黄金的倒是头回听说。”
“他家就是开银行的,能没钱吗?”
江山的音量忽的就拔高了,瞧那表情就好像开银行的是他家一样:
“要说这老天爷对张伯驹可真是好的没话说,张家和袁家原本就是河南的名门望族。
在张家的千金嫁给袁世凯的哥哥后,两家又结成了经济和政治的纽带。
袁世凯当总督后,张伯驹那位光绪进士出身的父亲,便从户部调了出来。
先掌管盐政,再接管至理按察使,就是我们常说的公检法……”
沙发上的几位,一块点了点头。
“河-南农民起事反袁那会儿,他父亲张镇芳不忍武力镇压,被袁世凯撤了职,”江山接着说:
“虽然仕途了了,但张镇芳却得了空,开始专心经营买卖。
那个年头北面有四大银行,金城、中南、大陆,
还有一个便是张镇芳的天-津盐业银行,也是位列‘北四行’之首的一家大行。”
张伯驹打小接受的就是各式西方教育,成年后又在各处军阀里摸爬滚打。
奇怪的是他不仅一点恶习没有(嫖不算,算喜好),还天天一袭布衣长衫、彬彬有礼。
唯一能提得起兴趣的就是京剧、围棋、书法、鉴画……还有花钱。
“这位张公子和其他三少不大一样,他既不抽烟喝酒,也不好赌经商。
花起钱来却一点不手软,散尽万千家产,只为守住老祖宗的一点家业。”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古铮铮皱起了眉:“都散尽家产了,还守什么老祖宗的家业啊?”
“张公子站的比较高,他看重的不是自己个的小家,而是国之大家。”
“难得啊难得,”到这会儿,古铮铮又开始对另一件事好奇了:“那他究竟捐了什么东西,能称得上半个故宫。”
一听这话,江山想起了后世立在故宫博物馆的一块表扬榜。
这块榜单上表扬了一些为故宫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名。
此时,正坐在黄永钰家里的王世襄、沈丛文皆榜上有名。
而位列榜首的,自然就是江山这会正挂在嘴边的张伯驹了。
“有天下第一藏之称的张伯驹眼光极为苛刻,非顶级字画不纳,”江山继续道:
“一旦遇上,抛家弃业也要拿下。所以,他捐给故宫的文物多以‘唯一’来形容……”
李大家李白,唯一留存于世的真迹《上阳台帖》。
唯一能超过《兰亭序》价值的古老字帖,晋代陆机的《平复帖》。
现存最古老的山水画《游春图》,也是我国青绿山水的开山之作。
范仲淹唯一的传世墨宝《道服赞》。
宋徽宗唯一留存于世的山水画《雪江归棹图》。
杜牧写给初恋的《张好好诗》,也他的唯一墨迹。
还有,唐伯虎的《王蜀宫妓图》、黄庭坚的《诸上座帖》、文征明的《三友图》……
用马未都的一句话就是:中国所有各个门类创出的世界纪录,跟张伯驹先生的东西都没法比,随便拿出一件来根本没价可讲。
“件件都是国之重宝,就连张伯驹这样的富贵,都得散尽家产才拿得下来。”
李谷壹张嘴听了半响,问:“当真散尽家产了?”
“可不,”江山自认做不到这点:“不过刚开始玩收藏时,张伯驹并没有这个意识,直到一件事的发生……”
1936年,恭亲王的孙子溥心畬 yu(余)卖给了日0本人一幅唐代韩干的《照夜白图》。
(后经二道贩子卢芹斋转卖后,被米国大都会收入廊中)
这事让张伯驹知道后,骂了半天街。
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如此重宝挂于他国廊上,
打这会起,张伯驹仿佛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使命。
由为己收藏,升华到了为国收藏。
过了些时日,溥心畬又要出货了。
这一次上架的文物就是《平复帖》。
号称天下最古的字帖,自然不只张伯驹一方惦记。
另一方,便是比我们还宝贝中华文明的小日-本。
“落后不但要挨打,还要被瓜分,”江山明白,屋里的几位根本不了解收藏界的弯弯绕:
“在国外,玩收藏的都知道这么一句话,要想研究中国的历史,就请去日-本吧。”
江山这话一出,在坐的先是一愣,之后纷纷暗下了眼色。
“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江山的眼色也暗了下去,即便是如今这个年代:
“日-本上千家的博物馆里,收藏了我国200多万件文物,其中不少珍品连故宫博物馆都比不上。”
连《定武兰亭序》都搞到手的狗日,怎么会放过更高一筹的《平复帖》呢?
好在财大气粗的张伯驹,曾在溥心畬丧母时借出了一万大洋供其周转。
在张伯驹上门求画时,便同意以四万块大洋让出了《平复帖》。
但,也正是因为这幅“中华第一帖”,张伯驹把日-本人给得罪了。
随后,便发生了一起震惊上海滩的绑架事件。
张伯驹在去上海分行开会的路上,被76号顶着枪绑走了。
虽然汪精卫也不敢拿张伯驹怎么样,但还是让其在号子里蹲了8个月。
最后,见张伯驹宁愿赴死也不肯交出《平复帖》,便只能以20根金条放其自由。
出来后,张伯驹立刻命妻子将《平复帖》缝在被子里,连夜坐飞机返回了西安。
江山说到这,嗓子忽觉干痒。
还没来得及动手,朱逢博就递上了一杯清茶。
“其实这个时候,张伯驹的家底已经没之前殷实了。
又过了一年后,古董商马霁川手上的一幅画,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青绿水墨的祖师爷《游春图》来了……”
当时,财力衰落的张伯驹,力劝故宫出手将其收了。
但院长马衡连呼买不起,去个零也买不起!
怨不得院长有此一呼,因为马霁川放出的价格为黄金800两。
战乱时期的800两黄金,岂是它时能比的。
更何况,现在的张伯驹也不是之前的张伯驹了。
没办法,既然打不过,就只能动嘴了。
谁料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马霁川根本不为所动。
不仅如此,还放出话来,如果张伯驹买不起,他就要卖给日-本人了。
“要知道,张伯驹最听不了的就是这话,”
江山端着一杯茶,对面的一位位各个盯着他,正听得入迷呢:
“他也跑出去放话,谁要是敢把字画卖给日-本人,就是卖国贼、千古罪人。
乌泱泱闹的满城风雨,还真把马霁川给镇住了。
没办法,只能请出墨宝斋的大掌柜出面,把价格降到了200两黄金。
但由于张伯驹刚变卖了手上的银行股票,花了110两金收了范仲淹的《道服赞》,
所以,200两黄金对他来说还是很困难。
一咬牙,出让了自己心爱的‘丛碧山房’。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能凑够二百两黄金。
在听了他的一句‘黄金易得,国宝无二’后,张伯驹的夫人当即抱出了自己的首饰匣子。
变卖了20两黄金后,才将那幅《游春图》给抱回了家。
打这会开始,张伯驹真就过上了黄金不易得的日子。
连马霁川都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句:何苦呢?
张伯驹呛声:我之意,岂是伱辈能懂的?”
“其实张伯驹捐的文物可不只故博这些,在前往吉-林博物馆担任馆长期间,他也带去了30来幅字画。
这批字画,故博的院长本想劝其留在故博,但张伯驹为难的表示:吉博根本没什么像样的藏品。
吉-林博物馆正因为张伯驹的到来,才终于有了些拿得上台面的展品。”
“看来,”古铮铮感慨道:“这位张伯驹不但对故宫有贡献,对吉-林博物馆的贡献也很大呀!”
“谁说不是呢,”
江山苦笑了一下,话锋急转:“可就是这样一位为守住国宝献出全部身家的人,却在……
从吉-林博物馆退职后,张伯驹老两口前往吉-林的一处公社好好学习,才在1979年恢复了户口。
回到燕京后,张伯驹老两口住在一座大杂院里。
这个时候已经八十有一的老人,还时不时豁达的安慰亲友:吃饱喝足、世间安好。”
话说至此,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接着,又是一声声叹息。
李谷壹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
而古铮铮,在“唉”过一声后,又点着了一根香烟。
“说起来这张伯驹还真是能屈能伸,没事就抱只猫晒晒太阳,”江山真是服了:
“有时候得了些朋友送来的笔墨,还特开心的和老伴一起写写画画。为这事可没少挨邻居的口舌。”
“唉,”谷建芬摇了摇头:“他们哪里会知道,如今和他们住一个院的人,当初可是连辅仁大学都买得下的主。”
“别说辅仁大学了,”朱逢博跟着道:“连故宫都是因为他才灿烂的。”
“顶什么用?”李谷壹冷着脸道:“到头来,谁认识他。”
“没错,”江山找个座坐了下来:“什么用都没有,能记住张老的也只有一帮老先生了,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见江山止住了话茬,李谷壹立刻看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也帮不上忙呗!”
接着,自知帮不上忙的几位,继续陷入了沉默。
“小江,”
李谷壹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这位张伯驹是你什么人?”
“他?”江山一征,然后:“我有一叔住在燕京。”
“刚刚就是你叔给你来的电话?”
“对,我叔最佩服的人,就是他这位老友。”
“行,”
一点笑容不带的李谷壹,起身向电话走去:“你这个事,就交给我吧!”
“当真?”江山差点没跳起来:“你可真是我亲姐。”
“不就是一间单人病房嘛,”别说这位是与江山沾亲带故的人,即便不是,李谷壹也下定了决心:
“张老这事,我管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