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像个老娘们一样摁住礼物不撒手。
“樊同志,”他笑道:“能不能先坐下来听我说两句?”
“有话你尽管说,”樊锦诗急了:“但这些东西必须拿回去。”
“行,”江山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也先听听我的意思,好吗?”
“那……”樊锦诗软和了一下:“那好吧,伱们坐下来说。”
刚刚那一幕,令屋里的小男孩惊恐的一直抓着妈妈的裤腿。
樊锦诗抱起小男孩搁在了腿上。
黄瘦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小民啊,问两位叔叔好。”
“叔叔好。”小民眨巴眨巴眼睛,清清楚楚打了声招呼。
“你好。”
江山和张路,赶紧露出了自以为慈祥的笑容。
张路同志,还傻不拉几说了一句:“这小朋友多有礼貌啊!”
得到了樊锦诗一个客气的微笑。
“樊同志,”江山开始说正事:
“我们的职业是记者,按照单位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都得给采访对象准备一份礼物。”
“不不不,”樊锦诗摇了摇手,她可没那么好糊弄:“说什么我也不能收下这些。”
说完,她看了眼摆在桌上蔚为壮观的礼品。
高铁桶、矮铁罐……罐头、点心、麦乳精。
吃的、喝的什么都有,实在太多,多看一眼都怕把持不住。
都是些平时想买,却舍不得买的东西。
樊锦诗稍稍一看就清楚,这些点心别说是敦煌,就算是在武汉也不一定能置办齐整。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再艰苦的环境与她来说,都可以忍受。
但,孩子呢?
小小的一只,也来陪着妈妈保护敦煌壁画?
五岁的小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也不知怎的,在樊锦诗看来,这位记者准备的物品竟都是孩子最需要的!
下一秒,她又在饼干罐下发现了一摞书。
一本本的看着不厚,也不知是些什么书。
“这不是您能不能收的问题,”江山继续:“而是行规,就好比稿费一样。”
樊锦诗刚想开口,又给江山的话盖了过去:“知道潘红吧?”
樊锦诗点点头:“知道啊!”
“我们采访她的时候,送了一条黄色的连衣裙。”
樊锦诗:“……”
“还有刘小庆,”江山比划了一下:“她喜欢喝汽水,我们就送了一大箱幸福可乐给她。”
一旁的张路,用力点了点头。
“哦?”樊锦诗笑了起来:“她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这次的专家团里,有一位非常著名的画家叫黄永钰,”江山眉飞色舞:
“我特喜欢他的画,知道我采访他的时候送了什么?”
这一会,樊锦诗早已经忘了起头的话端。
倒对眼前这位记者口中的提问,感起了兴趣:“你送他什么了?”
“一对猫头鹰!”
“活的?”樊锦诗惊道。
与此同时,张路和小男孩也都直愣愣的看向江山。
“当然是活的,”江山双手一团:“才这么点大。”
“一定很可爱吧?”
“老可爱了,我都后悔没留下一只。”
小窗外,听墙根的黄永钰和邵伯林对看了一眼。
然后相互撇了撇嘴,笑了。
“所以说,”江山绕回到了主题:“希望您也可以接受报社准备的采访礼物。”
“原来是这么回事,”樊锦诗还真没接受过采访,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
“那……好吧,你们想了解些什么?”
“您还记得浦江美影厂上你们这抄绘壁画的事吗?”
“我想一下啊……”樊锦诗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一共来了两次,最近的一次待了二十多天。”
“我现在负责美影厂《九色鹿》的宣传工作,这里有几张照片,”江山翻起了包:
“你看看能不能认出画得是哪个石窟的壁画。”
“好,”樊锦诗点了点头,然后一张张看了起来:
“这张应该是……对,应该是第257窟的壁画。”
“这张呢?”
“这是285窟的。”
“您记得这么清楚?”
“呵呵,”樊锦诗笑了:“你们要是在这待上十年,肯定记得比我还清楚。”
“可以带我们去实地看一眼吗?”
“无功不受禄,如果你们不着急走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领你们去石窟。”
“马上?”江山当然乐意:“可……只是吧,”
“可什么只什么,”门外的黄永钰,赶紧走进了屋:“走走,把我们也一块带上。”
“对,”邵伯林也跟着点头:“大不了,我们几个晚上就住这了。”
“那敢情好,”江山求之不得:“麻烦樊同志前面领路了。”
“你们先等等,”樊锦诗搂着儿子的肩膀:“我嘱咐孩子几句。”
“对不起了小朋友,”江山从桌上的网兜里抽出一摞连环画:
“这是叔叔给你选的几本书,看看喜不喜欢?”
全都是美影厂新出的动画电影连环画。
“还有这个,”张路拿起了山楂片:“一边看书一边吃,时间过得最快。”
“嗯~”
屋里的几位同时点头,都深有感触。
“听见了吗?”樊锦诗觉得是个好主意:“妈妈一会就回来。”
“好!”
小民小朋友脆脆的答应了一句,笑得格外开心。
前往石窟的路上,张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平时上班的时候,孩子谁带?”
“小时候绑在床上,现在孩子大一点,也不会乱跑了。”
不然,又会被妈妈送去亲戚家待着。
“就不能把他带在身边?”
“我们去的很多地方太危险了,”樊锦诗远远的向上一指:“知道它是什么吗?”
众人纷纷抬头。
张路摇摇头,他上哪知道去。
江山回了一句:“蜈蚣梯。”
“你见过?”黄永钰没见过。
“见过,但没爬过。”
蜈蚣梯,顾名思义就是一根粗木的两旁,伸出了几根短木的独木梯。
“很多洞窟都要靠它上去,”樊锦诗解释道:“我是最害怕爬蜈蚣梯的,怎么还可能带孩子上去。”
“看着是不大稳固。”黄永钰想象的一下,然后直接摇头。
“很多年前,老常带人爬进了一个高窟,准备撤回的时候才发现空窟口的蜈蚣梯倒了下去。
洞窟距离地面实在太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就被困在了洞里。”
“那怎么办?”张路着急道:“外面没人?”
“你看看鸣沙山这一片有多少石窟,我们外出作业一走就是老远,谁知道会留在哪个石窟里。”
“那赶紧喊人啊。”
“除了我们,很少有人路过这里。”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没办法,等的越久心越慌,之后实在逼急了,其中一位同事就冒险沿着80度的陡崖爬上了崖顶……”
“还好有惊无险。”邵伯林唏嘘道。
在敦煌上个班,还练出了十八般武艺!
“后来我们也有经验了,就把梯子拴在了洞口。”
“所以说,人民的智慧都是给逼出来的。”
“说得没错。”樊锦诗笑着点点头:
“不过,你们要看的几座石窟都有台阶,大家小心一点。”
就在一行人走上台阶的时候,远处的几位老干部们正好走出了休息室。
这一会,一轮烈日渐渐偏西。
顺着石阶向上,斜坡的一路密布着大小不一的石窟,
灰暗的石窟里,透着诡异的诱惑。
又踏上了几级台阶之后,樊锦诗忽然打开了手里的电筒:
“到了,里面就是第85窟《鹿母夫人故事》。”
随着手电筒灯光的指引,江山一行顺着看了过去。
再低头看了下手里的照片:“原来就是这样啊!”
当手里的图片变成实物展现在自己眼前时,江山忽然感觉一阵莫名的激动:“唐代的壁画?”
“这一窟接近晚唐的画风,再往前就是这张,”樊锦诗指着另一只手里的照片:
“61窟的《女供养人像》,它保存的更好些。”
没几步的功夫,61窟到了。
江山举起手里的照片:“还真是这!”
一排头戴冠帽、身着红衣的女信徒,拱手站立。
由于岁月风沙的侵蚀,眼框周围的颜料已经氧化成了黑色。
在石窟灰暗幽静的氛围下,很有些冥-婚的排场。
江山看得撇了撇嘴:“你平时一个人敢进窟?”
“嗯?”樊锦诗没反应过来,然后笑了:“噢,这一窟其实还好。”
“嗯,”黄永钰相信:“肯定还有比这更难看的。”
“刚来时我也害怕,看惯就好了。”
张路忍不住叹道:“每一窟壁画的内容,你都能记得?记性真好!”
“其实没什么的,”樊锦诗的手电光束在壁画上缓缓移动:“待久了,闭着眼睛也能摸着。”
继续向前继续走,这次的路长了一些。
“到了,”手电筒的光束先一步入内:“莫高窟第257窟的《鹿王本生》,也就是你们说的九色鹿。”
敦,大也;煌,盛也。
而这第257窟中的壁画,却给了江山一种“密”的感觉。
《鹿王本生》图,号称最早的国风连环画。
也许是这段故事太长太久的缘故,石窟四壁,从顶向下密布着一行行红色打底的壁画。
每一行,就是一个章节。
“这就是最早的连环画。”江山猫着腰仔细瞧着。
黄永钰:“哦?”
邵伯林赶紧扶着眼镜,凑了上去。
与壁画相比,还是美影厂设计的九色鹿造型更亲民一些。
黄永钰和邵伯林看得入了迷:“还真是在讲故事。”
“敦煌壁画的四大瑞兽,”樊锦诗的声音实时响起:
“莫高窟第257窟的九色鹿,第249窟的青鸟和翼马,和第25窟的守宝龙……”
“可以领我们过去看看吗?”黄永钰心痒痒的:“没想到这敦煌的壁画,还有这么多讲究。”
樊锦诗笑道:“其它壁画一会都能看见,唯独守宝龙有些困难。”
“25窟离的很远?”
“它不是莫高窟的壁画,而是榆林窟的。”
“哦,”
一行人纷纷点头,进窟之前老常就说过。
敦煌太大,唯莫高窟保存的最好,也是台阶分布最人性化的石窟。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要致富,先修路。
“守宝龙,”江山倒是见过:“听名字就有意思。”
“的确是的,守宝龙很可爱,是一只抱着宝箱的小龙。”
“有机会的话,”黄永钰顿时来了兴致:“我还是想去看一眼。”
“明天的时间应该可以,”樊锦诗向旁边指了一下:
“不过旁边的285窟更精彩,你们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请,”江山让开一条道:“樊同志辛苦了。”
“呵呵,相信我,你们一定会喜欢它的。”
当,江山走进莫高窟第285窟时。
有几息的瞬间,他感觉周围的时间已经停止了转动。
布满方型穹顶的飞天,仿佛活过来一样飘在空中。
四处乱窜,随意扑腾。
一时间,视觉、嗅觉、感觉……完全沉浸在被壁画包裹的小世界里。
那种古与今对话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一众人犹如朝圣般的仰视着。
邵伯林由衷感叹:“这里真是艺术的宝库啊!”
“啊,”黄永钰被迎面袭来的壁画击中:“感觉它们都在围着我打转。”
“我也有这感觉。”
“我也是,”作为穿越者的江山,忽然一阵后怕:“站在这里,感觉自己就是一粒沙。”
“还是风一吹就找不着的那种,”黄永钰补充道。
“这些人是不是被挖去了眼珠?”
只顾着拍照的张路同志,没他们这么多事儿!
一秒回神后的江山,也赶紧端起了相机。
相比后世严禁拍照的莫高窟景区,这一会的樊锦诗还拿着手电给他打着光。
“对,”边打光边解说道:“这一窟很大,最精彩的是中段的故事《五百强盗因缘》。”
“他们就是强盗?”
邵伯林指着壁画上一群面色痛苦、姿势扭曲的小人。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江山断定道:“画得也太明显了。”
“壁画上的故事在《大般涅盘经》和《报恩经》中都有记录。
传说在古印度有五百个强盗,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于是,国王派大军将他们擒住,挖去双眼后放逐山林。
之后,强盗们在山林间痛苦的声音传入了佛祖的耳中。
于是,佛祖心生怜悯,撒下雪山香药医好了他们的双眼。
并且日日为强盗们讲经说法。
五百强盗受到感化后,皈依佛门,隐居山林、参禅入定……
直到修成正果,成为了五百罗汉。”
樊锦诗的解说已经结束,见没人说话,便向四周看去。
只见身后的几位,全都如入定一般沉浸在壁画的世界里。
“原来五百罗汉是这么来的,”
当沈从文的声音传来后,江山一行才回过了神。
“你们怎么来了?”
看着表叔身后的一帮老干部,黄永钰竟一点没觉察到。
“只许你们开小灶,”舞蹈理论家吴小邦,背着手走了进来:“还不许我们旁听了。”
“幸亏我眼睛尖,老远就发现了敌情。”
“小黄啊,”曹禺点了点黄永钰:“还是你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