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浦江展览馆西一厅里,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大喇叭已经无数次的在提醒:顾客朋友,今晚展销会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
可无论是顾客,还是厂商都没有想了结手头交易的趋势。
已经去而复返的戴副局,不停的看着手表。
站在他身旁的江海,也低头看了眼时间:“别担心戴局,刚刚已经吩咐下去了,应该很快就能清场。”
“是啊,交易量太大,银行的同志配合我们,我们也应该守时守信!”
江海点点头:“幸亏您想得周全!”
“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戴副局笑道:“上午一看那架势,我就知道该联系银行了。”
他俩说话的档口,展厅里的各位红马甲,正挨家挨户通知厂商。
如果再不停止售货,一律按合同协议上的违规条令处理。
直到这时,一块块盖布才出现在了货架上。
“嗯,”戴副局松了口气:“一会我还要给局里的同志开个简短的总结会。”
江海笑了:“我们报社也一样。”
不但是他们,清场后的西一展厅里。
家家铺铺都在开总结会议,大家都是第一次。
一天销售结束后,各家都要总结经验,为明天做准备。
一直拖到夜里11点,江山与江河两兄弟才回到安和街。
“怎么搞到这么晚?”批着件外套的江妈,眯着眼问道:“饿不饿,我给你们热饭去!”
“不用了,妈,”江山赶紧摆手:“在那吃了不少鸡蛋糕,您赶紧去睡。”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里屋已经传出老二震天响的呼噜声。
江妈向里面眈了眼:“你也赶紧睡吧!”
第二天周日,展销会里里外外人流涌动。
今天,戴副局把公安都请了过来。
远远瞧着,江山顿时踏实了不少。
“一开始你说给他们10块钱一天加班费,我还心疼,”江海站在老三身边:“现在想想,幸亏这么干了。”
“那是,”江山一直觉得,重金之下才有勇夫:“瞧瞧,他们比我们都积极。”
满场的红马甲,都在盯着各自的片区。
江海时不时就会垫起脚看两眼:“照这速度,五天下来应该清不少库存。”
江山知道,大哥一直在担心完不成局里的任务。
但,他却从没有怀疑过这点。
目前这市面上,再没有比展销会更具带货能力的商业模式。
这一会,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东方都市报》的摊位上。
今天来展厅的群众里,有不少都是冲着它来的。
五天时间,市面上的《东方都市报》天天都会搭载同样版本的周末增刊。
加量不加价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带动发行量。
而对于人民群众来讲,这简直不要太划算。
三分钱,又是,又是试卷,上哪找这好事去?
这一会,报摊上全是三份五份的在买报纸。
蒋壮壮和丁铃铃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聚精会神的一手交钱一手交报。
“江总编,江科长,伱们二位都在呀,”
二位回头一看,原来是“幸福可乐”销售部的叶经理。
“叶经理,你怎么上这来了?”江山再仔细一想:“噢,上展销会淘货来了。”
“我哪有这闲工夫,”叶经理苦笑道:“今天一早才知道这事,赶紧给都市报的同志送些可乐过来,你们太辛苦了。”
听到这,江山笑了:“叶经理,大家都不是外人,有事尽管照直说。”
“那我可说了……”
叶经理凑上前来,嘀嘀咕咕一番后。
江山和江海相互看了一眼。
果然如此,在看见展销会的盛况后,不少厂商都想临时加入。
特别是之前那些不肯掏钱付摊位费的厂商,从昨天到今早,都在找寻加入展销会的门路。
“看见没有,”江山带着叶经理向里走了两步:“那里昨天还是花盆,今天已经是凤凰牌自行车了,还有那……”
“这么说我们来晚了?”叶经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双眼仍不死心的满场找。
“别看了,能用的地都占了,”江山换了个方向:“但你既然找到我们了,挤也得给你挤一块。”
叶经理的表情当即由阴换晴。
江山向报摊上一指:“就放在我们报社旁边吧。”
叶经理一看,乐了:“这地势没说得,该多少摊位费您尽管说话!”
第二天的顾客虽然更多,但因为大家已经有了头一天的经验。
各厂商该堵漏洞的堵,该补充人手的补。
再加上公安的相助,江山倒比第一天还轻松。
到了中午,在一辆送货车帮助下,江山将四箱幸福可乐送到浦江译制片厂。
“吕组长,带同志们出来喝可乐了,”
江山一声喊,脚旁的可乐瞬间就地解散。
抬着最后一箱可乐的江山,跟在吕一身旁走着:“今儿不是星期天吗?怎么这么多人加班。”
“现在越来越忙了,”吕一诉苦道:“既要配外语片,国内的电影也多了起来,还有广播剧,反正是天天忙不完的事。”
“忙点也是好事,就怕没得忙。”
到了明年,各家电视台都将建立自己的译制组。
虽然,译制片厂在这一块是权威,但利益被逐渐瓜分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胡厂长,”吕组长一路陪到厂长办公室:“快看看谁来了。”
话刚说完,门就被打开了。
一位长相偏欧的瘦高男同志,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见江山和吕一后,挤出笑脸打了声招呼。
之后便一个人默默的离开了。
江山多望了眼对方的背影,踏着肩豁着腰,一点没有平时在录音棚里意气风发的模样。
才五十多岁的人,老得像七十!
“老秋这是怎么了?”吕一已经走了进去。
胡啸对他摇摇头:“看见大家的事都被平反,着急啊!”
“倒也是,现在咱们单位就剩他的事没了吧?”
“上哪了?没完没了,”胡啸揉了揉脑门,不愿再想。
下一秒看向门外:“你捧着那玩意不累啊?”
江山这才回过了神。
“给,”整箱可乐被搁在办公桌上:“厂长,我特意给您挑的可乐。”
“这有什么可挑的,”胡啸晾了他一眼:“不都一样。”
“哎,说不定这一箱中奖率高呢!”吕一帮着说了一句。
“是吗?”
“呵呵,”江山上哪知道去。
但他却知道,刚刚出去的那位同志将于明年春天结束生命。
后世只要了解译制厂的同志,都知道译制厂有一块瑰宝,他就是国宝级的配音演员秋岳峰。
《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大闹天空》的孙悟空,《佐罗》里的上校……
这一会,连一直在力挺他的胡厂长,都没有发觉秋岳峰的变化。
“总算还有点良心,知道給老同志送点喝的。”
江山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从没有忘,也忘不了。”
“说得倒好听。”
“我听说秋叔现在一大家子,还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的屋子里。”
“哪个秋叔,”胡啸皱着眉问道。
江山向门口指了指:“就是秋岳峰同志啊。”
“你怎么管谁都叫叔,”胡啸呵笑了一下:“我也没见你叫我声叔。”
“胡叔。”
“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胡厂长。”
“算了算了,你爱怎么叫都成,”胡啸开始解答上一个问题:“他这事啊,啧……但,咱们这单位没分房的更多。”
吕一倒是赶早了,所以他不参与这个话题。
浦江的住房分配工作,一直是个大难题。
《解-放日报》曾经也开过分析专栏,但分析出来的问题根本解决不了。
真由美丁健华,双职工家庭,直到2000年都没有分到住房。
按照胡啸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咱们厂一直就靠中影下达译制片任务,哪里能吃的饱,国产片的配音业务倒是能增加些收入,可也就从今年才多了一些。”
过两年国内的电影将越来越多,可大家对译制设备的要求也会越来越有要求。
经费开销在所难免。
译制片厂不比电视台,它不是创收窗口单位。
所以设备更替必须上报申请,越往后越艰难。
和美影厂注定是同样的结局。
“我听吕组长说,厂里最近正在忙广播剧的配音工作?”江山一直对这一块很好奇:“广播电台会给你们多少酬劳?”
“那才几个钱,”胡啸摇摇头:“再说那活也简单,旁白10块钱播一集,主要靠剪辑师,但也是十块钱一集。”
“然后广播电台就可以一直播放下去了?”
“不然呢,我还能控制得了他们?”
“接这任务,您还不如自己做广播剧。”
“自己做广播剧?”胡啸疑惑道:“什么意思?”
江山将椅子向胡啸的方向拖了拖:“不用中影的片源,自己买剧本或者回来按角色配音,然后征招广告赞助商……”
“噢……”胡啸也是聪明人:“就像电视台那样,免费送给广播电台播放?”
“对,免费送,”江山提醒道:“他们也可以用这部剧吸引广告,但得和他提前写好协议,只能给他一家电台用,而且也只能播放一遍,想继续播放的话……”
“我明白了,”胡啸沉吟了片刻,双眼一亮:“这样的话我不但可以继续招广告商,还可以在其它城市的电台播放!”
“就是这样!”江山肯定了胡啸的想法。
“但……,”下一秒胡啸又想到了什么:“如果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一般的可办不到。”
说到这,江山忍不住笑了。
“你小子笑什么?”胡啸奇怪道。
江山还是只笑不语。
他也想直接点破,可惜脸皮不够厚。
这时候,吕组长也跟着笑了:“厂长,你忘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胡啸一啪大腿:“我知道了,潜伏!”
“对喽!”吕组长这一会,忍不住越想越远:“里面有个角色可以让老秋来配。”
此时,胡啸想得倒不一样:“小江啊,这事如果能成,那可了不得。”
江山当然清楚:“广播电台那边您有把握?”
“当然,我对他们的请求可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那就好,”江山点点头。
目前,国内的广播电台内容并不丰富,还是需要来回复播才能凑满时段。
“这么说,你已经同意将《潜伏》的,给我们厂里用了?”胡啸开始逗江山。
江山多义气一人:“肯定啊,给您用有什么舍不得的,但您也得保证把版权握在手里,不能给第三方使用。”
“这还用你提醒,”对江山,胡啸从来就没有失望过:“放心吧,该给的稿费咱们厂一分都不会少,怎么也不能亏了自己人。”
“那敢情好,”江山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你们可以先试一部,等有经验了再撒开手大干一场。”
至于广告赞助商,他们报社以后也可以做代理。
“好,我就喜欢你说得这个大干一场!”
本以为江山这小子,只是给自己送来一箱幸福可乐,没想到后面还随了一份大礼。
“小江啊,”胡啸送江山一路走出办公楼:“听古铮铮说,你现在在忙广告这块?”
“主要负责报社的广告,”江山如实汇报:“也不一定是广告,顺便也打探打探小道消息。”
“哈哈哈,”胡啸就喜欢江山的实诚:“以后听我信,这些都不叫事。”
江山笑的一片灿烂:“那您得把这事放心上,我可当真了。”
胡啸摆摆手:“小事情,别把我卖了就成。”
两人正聊得开心呢,忽然看见秋岳峰急匆匆的推了部自行车过来:“厂长,家里有点急事,我得先回去看看。”
“那赶紧的,”胡啸立刻关心道:“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秋岳峰骑上车就走:“我回去就行了。”
看着对方渐渐离开的身影,胡啸忍不住叹了口气:“唉,都瘦成什么样了。”
“先前您说单位就他一人没平反?”
“可不,旁人还劝他算了,”胡啸已经尽力了:“爱人和儿女都在受牵连,小女儿到现在还没调上来,他怎么可能放弃。”
直到去年,才给两个一直都在打地铺的儿子,买了两张钢丝折叠床。
“就没其他办法了?”
“反正我是没办法了,”胡厂长在自己还是“牛鬼蛇神”的时候,都没有放弃对方:“全厂就剩他一个了。”
江山也摇了摇头,虽然近在咫尺。
但,你让他帮忙想一广告倒还行。
这事,他想都不敢想。
“冤的太多,”胡啸自己也清楚:“上面哪顾得过来,除非……”
“除非什么?”
“我记得有人比他还怨,结果只因为上面无意间的一句话,下面立刻特事特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