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店!庄头,这里就是纸店!”
魏家湾,谭癞子捂着头顶的帽子,飞快的跑过街道,扑进了对面的一个店铺中。
里面一片狼藉,已经被人抢过一遍,但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零散纸张。
谭癞子扑到地上就要收集纸张,魏庄头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挥着手中的马鞭便抽打,“抢纸店作甚,带老子去豆店,晚了要你抵命!”
魏庄头边打边骂,谭癞子抱头滚了两圈,抵不住抽打的疼痛,顾不得捡拾地上的纸张,赶紧跳起跑了出去。
傍晚的魏家湾还有些光亮,街巷中布满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各自庄头的带领下闯进一个个店铺。街上落满各种商品,不便携带的瓷器被摔得粉碎,各种木器无人捡拾。
“叫你乱跑!”魏庄头打完谭癞子,又抽打旁边的女人,那女人闭着眼睛在原地跳跃,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喊。
谭癞子额头上被抽中一截,此时火辣辣的痛,赶紧跟其他几个人一起躲在街边,看着那女人挨打。
在八里庄被抓之后,这股清军行军速度就减缓了,第二天大股骑兵在临清周围威慑,魏庄头带着他们往东走,途中还听到几声炮响,不知是谁开的。
当天过了初家圈,没多久就扎营了,后面赶来了大量车架,很多都不是他们这个旗的,谭癞子看到了很多红色旗帜,他们往东走得更远。
道路都让给了这些红旗的人马先行,后面的队列是大量的包衣,男男女女的都有,大多数拖带着人力车架,装载从布匹到粮食的各种物资,还有部分则肩挑背扛,道路边累死的人不绝于途。
从八里庄到魏家湾,他们走了两天,今天才刚到了魏家湾,魏庄头说要在这里停留两天,让另外旗的先走,要在魏家湾仔细搜抢。
魏家湾已经被抢过一遍,只是前锋推进很快,并没有带着大批包衣,市镇中仍然存在大量物资,蒙格图主子入边时有两匹马,在德州附近抢到了马骡各一匹,还有牛两头,包衣多达十一人,现在有骡马车架一个,人力车五个,上面堆满了布帛和粮食,同时消耗也很大,特别是牲口需要大量料豆补充体力,需求比米面还要迫切。
谭癞子对地方熟悉,不但在八里庄找到粮食,又在初家圈帮忙寻到一个米豆库房,图是牛录中四个领催之一,上面有个叫代子的官,代子手下的马匹更多,对豆料需求十分迫切,谭癞子在初家圈找到的那些豆料,解了代子的急,得了上官的欣赏,蒙格图也就把谭癞子看作合格的带路党,目前谭癞子基本不从事重体力劳动,主要负责点火煮饭这类轻劳动。
“豆店!”
魏庄头暴喝下,谭癞子全身一抖,赶紧带路往记忆中的豆料店赶去,河岸边有好几个米豆店,里面都有豆料,船埠头的只是其中之一,存放的都是安庆营买下的,谭癞子运往威县的粮食很多就是从这里发货。
魏家湾拥挤的人群中,谭癞子跑得飞快,带着魏庄头和其他包衣赶到米豆店,却看到沿河的路边也挤满了人,许多人在那些米豆店进出,最后一个米豆店的门板刚被破开,一群包衣正冲进去,搬出一袋袋的米豆来。
魏庄头跑到门口,被一个巴牙喇模样的人喝骂,他不敢招惹真夷巴牙喇,回头就朝着谭癞子抽打,埋怨他去纸店耽搁了时候,最后被别人抢了先。
谭癞子捂着头躲闪,慌乱间想起船埠头有一处别院,里面也藏着些自用的存粮,连忙带着又去那里,那处在一个小巷中,总算没有被抢走,虽然数量不多,好歹将今日危机渡过。
一行人扛着粮袋回到魏家湾西头,这里是他们驻扎的地方,整个牛录都在附近,谭癞子住的地方是一个大宅,二进是代子住的,蒙格图主子住的是外进,包衣则只能挤在屋檐下。
谭癞子扛了一袋米,两脚已经累得打颤,一进院门就瘫坐在地上,还没顾得喘口气,魏庄头又拿着鞭子将所有十一个包衣驱赶到了二进。
谭癞子人矮,视线被前面两个人挡住了,只听到二进中有嚎哭声,等到进去后探头看,才见到回廊下倒吊着四个人,他们的衣服都向下翻落,露出了光秃秃的腰来,发出的声音很虚弱,既像哭又像哀求。
魏庄头待众人站定,才朝着他们吼道,“今日早上,代子主子这里跑了一个奴才,这里是连坐的四个,抬头看着!”
谭癞子埋着头,眼睛小心的翻起来,那几个倒吊着的人还在呼呼的喘着白气,他们的头发向下披散开来,上面已经结起了冰凌。
一个全身裹着几层棉衣的人提着一个水桶来到回廊下,停在四人的身前,从桶里拿处一个木瓢,舀起水朝每个人裸露的腰上淋去。
每当有人被淋到,顿时又剧烈的挣扎几下,哀嚎声随之增大,那人只淋少许水,并不想让几人立刻死了。
“这便是逃人的下场,主子抓来了,你就不是人了,一辈子都是咱们镶黄旗(注1)主子的包衣奴才,谁跑了便是逃人,等到被主子抓回来,定要让他生不如死,都睁开眼看明白了。”魏庄头狠狠瞪着众人,“你们十一人分两个伍,每伍
的人互相看管,跑了任一个,便是别家主子抓回来,其余几人也是连坐处死。”
那几人的哀嚎又逐渐降低,十一个包衣各自缩成一团,全身颤抖着不敢抬头去看魏庄头,站在这个二进院中,谭癞子感觉无比难熬,他不知道那几人到底要多久才会死,看那浇水人的模样,不会那么痛快杀掉。
魏庄头突然暴喝道,“跪下!”
十个包衣齐齐跪在地上,那女人有点迟钝,被魏庄头抽打了一番才跪下。
“你以为跑掉那人便有好下场,他剃了头的,被那明国官兵抓了,一刀便斩了当战功,照样活不了。”魏庄头在众人面前走动,“现下就给你们剃头。”
一个担着挑子的剃头匠过来,魏庄头对他讨好的笑,那剃头匠也不多说话,直接就开始剃第一个人的头,队列中传来低沉又压抑的哭声。
谭癞子排在第三个,刀锋割头发细微的咕咕声音都能听到,旁边的包衣全身抖动,谭癞子想到要剃自己的头发,不知是否就此便变成了鞑子。
那剃头匠十分熟练,一会功夫就剃好第一个,挑子来到了第二个面前,剃头匠的脚就在谭癞子的视线中,接着一缕缕的头发就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谭癞子抖动得跪不住,快要软倒在地上,口中也呜呜的哭起来。
那挑子很快来到面前,只感觉有一只手在头上摩挲,谭癞子几乎无法呼吸,一时涕泪横流,却有不敢放声大哭。
“这个癞头麻烦,格尔图主子那里还有几十个要剃,闲了再说。”
只听魏庄头应了一声,谭癞子全身一软,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挑子已经走了。
恍惚中不知何时剃完了其他人的头,魏庄头才带领他们返回外进,谭癞子照例负责生火,魏庄头凑在一旁闻那贴票烧出的香味。
这次谭癞子没有半点迟疑,魏庄头说要多加一张,他就多加一张。
所有包衣各自喂牲口和煮饭,忙完的人就躲在屋檐下,没人敢说一句话,互相之间也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
晚饭是稀粥和杂粮,谭癞子腹中饥饿,但竟然没有一点食欲,勉强喝了一点下去便觉得饱了。
入夜后拆了外进的门窗,只留下蒙格图主子的房间完整,晚间蒙格图主子先来看了马,然后点了包衣人数,跟魏庄头低声交代了几句,让众人都睡在火堆边,不要冻死了。
二进的呻吟声仍隐约传来,谭癞子一整晚都处于恍惚状态,只有冬夜的冰寒仍那么真实。
魏庄头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在躺下前他看了一圈众人,“要想自己活命,都看管好了自家一个伍的,到哪里都不许一个人,那是保你自个的命。”
他说罢就躺下睡了,其他包衣竟然无一人睡觉,偶尔往其他人那里瞟去,火光映照中的眼神变幻莫测。
谭癞子蜷缩成一团,习惯性的把手揣到怀中,摸到了那一叠变薄的贴票,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二进痛苦的呻吟似乎也消失了,谭癞子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突然院中有人走动。
谭癞子猛地睁开眼,急促的呼吸着趴在地上,脑袋转动朝其他人看去,其他人也都醒着,众人互相确认没人有逃走,才纷纷松一口气。
院子里走动的人是从二进过来的,似乎便是代子,他的庄头提着灯笼,两人找了蒙格图主子说话,低声说了好一会。
接着代子便回了二进,蒙格图跟魏庄头吩咐几句,魏庄头帮着他披好甲胄,蒙格图提着灯笼便出门了。
此时还是深夜,天色完全不见一点光亮,谭癞子不知道蒙格图为何此时要出门。
等到魏庄头回头过来,谭癞子迟疑片刻后站起身来,他刚一动旁边几双眼睛同时都转过来,谭癞子赶紧放慢动作,慢慢走到魏庄头身边。
“庄头,主子去忙啥事,庄头有啥需要小人干的。”
因为能找粮,魏庄头这两日对谭癞子还算客气,他摆摆手道,“正红旗在前面打仗败了一阵,死了好些人,晚间才收到消息,拜音图主子让巴牙喇都汇合一处,这些都是小挫,咱们主子打仗从来没败过,蒙格图主子去查伏路军,让我们小心些便是。”
谭癞子气愤的道,“是何处的丘八如此可恶!”
魏庄头满不在意的道,“只说是南边来的。”
“这些丘八真是不识好歹,知趣的就该立刻逃命去,休要来招惹我家主子生气。”
魏庄头挥手让他回去,谭癞子坐回火堆边,突然感觉心情无比轻松,睡意阵阵袭来。
他就此和衣躺下,把背斜朝着火堆一边,二进中突然又响起一声痛苦的呻吟,谭癞子紧紧捏了一下拳头,心头又激动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嘴角还不自觉的带上微笑。
好一会之后,谭癞子心情平复下来,又感觉胸膛寒冷,调整了一下躺的方向,他才抬头起来,突然发现对面的女人正瞪大着眼睛,呆呆的看着自己。
谭癞子看了她片刻,又翻转了回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