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厌换了身衣服,出现在市中心的某家高级会所里,此刻刚刚入夜,人还不算多,灯光开的低『迷』,餐厅里有穿着燕尾服的男生在拉小提琴,悠扬动听。
她跟着侍者绕了几个弯,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直到在一扇门前停驻,侍者弯腰鞠躬:“林小姐,请”
林厌推门而入,男人挥杆打球,球没进洞,听见动静转身见是她,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分热情也不疏离。
“来了啊”
他拿『毛』巾擦着汗,示意她坐。
侍者把她带进了门就悄然离去,这是一个小型的室内高尔夫球场,林厌也不客气,桌上早有现成的茶点——好像他知道她会来似的。
指尖捻起一颗蜜饯送进嘴里,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太甜了。
她拿纸巾擦手,再无动作。
男人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白净面庞,穿不起眼的普通t恤,打完一轮高尔夫微微有些气喘,在她对面也坐下了。
“怎么样,今天开庭还顺利吧?”
林厌向来是坐没个坐像站没个正行的,歪在椅子上,两条白皙修长的腿轻轻叠放在一起,细红高跟鞋带子挂在雪白的脚腕上。
穿的也比白天『性』感些,裁剪得体的黑『色』无袖连衣裙,深v领,锁骨、丰满的地方都『露』在外面。
这颜『色』款式过于风情了,她穿上却没什么风尘气,恰到好处的妖娆。
耳垂上缀着大大两个耳环,波浪卷发盘上去,颊边额前留出少许碎发来,皮肤白却偏偏爱涂深『色』口红,硬生生拗出些冷艳来。
这样的女人是尤物,对于男人来说就是猎物。
林厌笑了:“唔,顺利”
仿佛是在应和她的话,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一条银行的汇款信息跳出了屏幕,金额巨大,落款是新业公司。
男人举起了酒杯:“恭喜林小姐再进斗金”
“哪里哪里,也得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才是”
高脚杯轻轻碰在一起,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放下酒杯的时候,林厌的唇角已经淡了下去:“那么按照约定……”
“你放心,你托我找的资料我已经派人在公安内网查了……”
林厌瞳孔微微一缩:“怎样?”
男人摇摇头,又抿了一口香槟:“难,当年的案子年代久远,内网上也只是只言片语,我拷了下来,但我想对你也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对面的女人嘴唇颤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这种大案要案公安局应该会留纸质档案吧”
男人直言不讳地点头:“会,但说来也奇怪,上个月我们搬档案室,一批陈年案卷全部走水了,连灰都没剩下”
档案室失火不是小事,上头查办下来办了好几个渎职罪,但都是一些已经结案的陈年往事,谁也没深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还有一个地方会有”
“检察院”
照惯例作为公安机关的监督部门,所有证据都会上呈检察院再移交法庭,因此应该会有备份才对。
但向来都是检察院向公安局调取案卷的,还没听说过公安机关向检察院索要档案的,这不就变相相当于承认自己渎职吗?
更何况这是见不得光的事,不能走正常程序。
林厌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她虽没说话却捏紧了高脚杯细细的颈,指骨苍白如玉,用力之大仿佛随时能断裂一般。
男人摇头:“不,江城市公安局,作为案发地他们一定会有备份,若再没有……”
他抬头,眼底盛出晦暗不明的光:“林厌,这个案子你就不能再查下去了”
滨海省地处西南临海边陲,入夏多台风暴雨。
狂风摇晃着树枝,雨水和窗帘一起卷了进来。
女人赤脚踩在地上。
“这个案子你不能再查下去了”
光是咀嚼着这句话,她就嚼碎了满腔恨意,抬手狠狠一刀『插』进了墙壁里。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短暂地照亮了屋内,墙壁上用红『色』油漆笔大大小小涂满了“x”,长长的尾巴拖下来,像泅干的血迹。
血迹上方用图钉钉着着几张泛黄的照片与报纸,房间不大,洋洋洒洒铺满了大半面墙。
照片上类似人体骨骼与碎肉块并未因为时光斑驳,纸张发霉而显得褪『色』几分,仍是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也能闻到腥臭味。
女孩子被簇拥在中间,静静看着她笑,原本清秀的容颜在这种背景下也被衬得有几分诡异。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女人有些阴鹜的面容。
她喉咙微动,把高脚杯里的『液』体仰头一饮而尽。
手臂垂落下来,杯口残存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像溅落在脚边的血迹。
新闻上正巧播到林厌被记者围追堵截的那一段,宋余杭手里捧着茶杯,正听得入神,猝不及防办公室的门被人推了开来。
她赶紧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赵厅好”
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敬了个礼,女人穿着春秋常服,内着清浅蓝『色』制式衬衣,领带打的一丝不苟,另一只手挨着裤缝站得笔直,翻檐帽按照规定安安静静放在桌子左侧。
见她如此正式,赵厅却又笑起来:“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坐”
“好”
宋余杭这才又坐下来,依旧是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
“您近来可好?”
“还行,就是高血压,老『毛』病了,不过也有听你师母的天天吃『药』控制,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厅五十出头,微胖,两鬓间有些白发,但身体还算硬朗,精神头也足。
那时候还在公安大学念书,他作为滨海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高级警督时常会去讲课,也算是宋余杭的半个老师,她毕业后想回江城市公安局工作,也是他从中周旋多方调剂。
这些她都感念在心,此次趁着到省厅开会的功夫,便得了空来拜访一下昔日恩师。
岂料,两个人都琐事缠身,仅有的见面时间还是在办公室里。
不过这样也就够了,赵俊峰是为数不多待她极好的人。
“还是得保重身体,『药』按时吃,别老让我师母提醒您……这是给您的一些保健品”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再多的也堵在心里说不出来了。
看见她脚边堆放着的一些花花绿绿的礼盒,有什么电视上经常播的那个“黄金搭档”还有一些『奶』制品,燕窝啥的。
他似是有些哭笑不得:“豁,你这孩子,来就来了,还买这些干嘛,让你师母看见又该说你了,再说了,警局里拎着这些进出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话虽如此,能看出来他倒是真心有几分高兴的。
宋余杭微微弯了一下唇角,没再说什么。
赵俊峰一边处理着手头的公文,一边闲话家常,他还打算等今天下班和这个徒弟喝两杯呢,未料一个内线电话打进来,老厅长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怎么了?”
“记者采访”
他干了一辈子一线刑侦工作,多少次出生入死,刀口『舔』血,最怕的倒不是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而是惯会口诛笔伐的知识分子。
赵俊峰挂了电话,顿时有些无奈:“你也知道,4.18那个案子又翻了,检察院三天两头派人过来监督,法院也在催我们补充新的证据,网上吵翻了天,还有说我们刑讯『逼』供的!总队的兄弟们已经不眠不休几天了,可嫌疑人哪有那么好抓啊”
滨海省是人口大省,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外来务工人员,鱼龙混杂,排查起来很是要费一番功夫。
宋余杭斟酌了一下:“那个案子我大致了解一下,我建议,侦查方向还是放在与死者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身上,毕竟,知道死者患有心脏疾病的人不多,尤其是与死者有过接触的,案发当天晚上进过ktv的,重点排查”
“死者在ktv工作,人际关系复杂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愁眉不展。
因为这事总队的兄弟们已经连续奋战好几个通宵了,他作为领导虽不用亲自下场挨家挨户『摸』排走访,可肩上担子也不轻,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宋余杭沉『吟』片刻,她思考问题的时候大拇指会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食指。
尽管,那张脸上还是没什么过多情绪波动。
“同时调查靳伟鑫,查清了『药』物来源,也就离真相不远了”
“尸检报告你看了?”赵俊峰也不避讳,文件就放在桌上。
“看了,凶手既然可以投毒而让死者毫无防备,说明他和死者关系很亲密,尸检报告上说,死者死后不久即被水果刀刺中胸口才会造成大出血,监控重点排查这一时间段,看谁出入过包厢”
赵俊峰端着茶杯,水汽氤氲上来沾湿了老花镜镜片,轻轻摩挲着杯壁,神『色』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死者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再捅一刀呢?”
“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或者……嫁祸于人”
她轻轻抿了下唇:“再或者只是单纯地害怕死者没有死再补一刀罢了”
科学的犯罪心理画像建立在犯罪分析、受害人信息以及符合逻辑的证据之上,而不是算命看相一般的云里雾里神乎其神。
因此她没有现场侦查过,也没有亲眼看过尸体,给出的也只能是建议。
“凶手和死者、靳伟鑫都有过亲密接触,甚至和二人其中之一有过过节”
“当天晚上可能出现在ktv里”
“不排除女『性』作案的可能”
信息太少,结论也就是这些。
她说完后,赵俊峰轻轻笑了一下,像是胸有成竹,又像是在意料之中。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光线从百叶窗投『射』进来,落下一片光斑在他的办公桌上。
风吹起尸检报告一角,『露』出主检法医师的名字:林厌。
宋余杭此时尚不明白他那个微笑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说的那番话早在几天前就有人跟他提过了。
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彼时宋余杭已过了而立之年,自以为人生已走完三分之一,又因为职业和所学专业的关系,洞达世事通晓人心,却不知道命运是一张千丝万缕杂『乱』无章的网。
她和林厌也只是这个时代浪『潮』里最微不足道的两颗渺小星辰。
“小姐,饭做好了”管家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
林厌把折好的千纸鹤放进透明玻璃瓶里,盖上盖子密封起来锁进橱窗里。
“端上来吧”
“来,小宋,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吃点”
晚上师母备下家宴,做了一桌子热菜,鱼虾蟹肉,应有尽有。
眼看着饭碗已经堆成了小山,宋余杭无可奈何,只好往嘴里塞着,一边伸手阻拦。
“够了,师母,碗里还有呢,您也吃”
“哎,好,你们先坐着,我锅里还炖着汤呢”
说着,又跑进了厨房里端汤去了。
赵俊峰开了一瓶五粮『液』,替自己斟满,给她只倒上小半杯。
两只塑料酒杯碰在一起,宋余杭抿了一口,烧的满脸通红。
赵俊峰哈哈大笑:“还是这么不能喝酒”
“咳咳”她放下酒杯,师母刚好端汤回来,替她盛了一小碗。
“让您见笑了”
“哎呀你又撺掇人家喝酒干嘛,小宋不能喝就不喝,别听他的,来,喝汤”
宋余杭赶紧站起来接碗:“谢谢师母”
“谢啥啊你这孩子,我们这十天半个月也没人来一趟,你来了好来了师母心里高兴”
赵俊峰从片儿警干起一直到如今的滨海省公安厅专管刑侦工作的副厅长,一路走来可谓是经历过腥风血雨,可是直到老年也膝下无子,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在多年前因为歹徒报复被杀了。
如果能平安长大,现在也应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纵然案子破了,老两口心里也留下了伤痕,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再要孩子。
是以无论什么时候来,赵家总是冷冷清清。
赵俊峰又替自己斟满:“不谈这个了,我听说,你谈着了?对方年龄家境职业?『性』格如何?打不打老婆?”
搞刑侦的第一反应就是问这些。
宋余杭哭笑不得:“什么都瞒不过您,也还没谈着,就是听我妈的,去相亲罢了”
赵俊峰了解她,若是八字没一撇才不会这么说,这次八成是看对眼了。
“接触了几次还行,比我大几岁,不到四十,单身未婚,没有烟酒等不良嗜好,家在江城本地,医学博士”
师母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这条件不错,又有些疑『惑』:“这么大年龄了还是头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好好观察观察”
宋余杭会意:“嗯,您说的是,也就是见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当朋友处着,别的暂时没深想”
“对,就是这个理,婚姻大事急不得,小宋条件这么好,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赵俊峰急得瞪了她几眼:“你懂什么,刑警本来就不好找对象,女的干这行更是凤『毛』麟角!不趁着年轻赶紧找个看对眼的嫁了,年纪越大越大,你挑人人家还挑你呢!”
这话倒是和她家里那位说的一模一样。
宋余杭扶额:“赵厅……”
师母又因为这事和他拌起嘴来:“那你还不感激我看上你,修了八辈子福气了!”
“你这老婆子我看你是岁数越大嘴巴越不饶人了……”
赵俊峰虽埋怨着,眼底笑意未改,一屋人都哈哈笑起来。
城市灯火次第亮起,车流穿梭在高架桥上,屋里饭菜飘香,对于万千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周末。
对于宋余杭来说,直到很多年后,她仍记得师傅脸上被酒气氤氲出来的红意,师母嬉笑怒骂的样子,和这满满一桌子她爱吃的饭菜。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