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旭身边随行众将中,张世杰与姜才凑作一堆,正不知聊着什么。二人年龄相仿,经历相近,都是淮南军中郁郁不得志的北归之人,两人一见如故、相识恨晚,这几日在一起忆往昔岁月,有说不完的话题。
张思宇被廖莹中强留在此,不情不愿,加之对贾旭感观不好,与昌化军诸将少有往来,就连自家军队,也是在昌化城南自行扎营。此刻的他就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若即若离的站在众人外围,默不作声。
王文军人虽机灵,但是毕竟年纪不大,贾旭一下子将全城巡察大任交给他,加之这些时日募兵、授田、二县迁民的安置,城里每日都有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突发状况,搅得他焦头烂额、风声鹤唳,好几次因为处理不当被贾旭责备——贾旭当然是在磨砺他,如今的他正是不服输的年纪,适当的鞭策才能更好地成长。而他现在正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的一举一动,生怕在贾旭身边又出什么幺蛾子。
而工匠营指挥金鸿超,正哭丧着脸,试图改变贾旭刚刚做下的决定。“这帮公子小姐们能做得了什么,军使大人实在是太难为我了。”
贾旭将之前抄家时在各官绅经营的酒肆和家中所藏的美酒,统统经过蒸馏加工,派了十名亲卫押运,用返程的两艘船,运回临安给贾似道。加上查抄来的奇珍异宝、本地特产,统统拿到临安市面上出售,换回钱粮。船行当日,他在码头上决定,明日就要亲自带领新募营外出行军拉练。再在营里待下去,早晚非要“出人命”不可。
行军拉练预计一个多月,要赶在八月的台风季到来之前返回,而他要求金鸿超,在他率军离开期间,在城东南十五里外,新建一座可容纳两万人的军营。
“我们昌化军现在总共就五百兵,大人却要我建两万人的兵营,工期又只有短短一个月。鸿超有什么做得不合大人心意之处,大人明说便是,何必如此刁难我?”金鸿超手里拿着贾旭给他的图纸不住地埋怨着。
“我又没要你一下建成,这不写着分期么?一个月时间,你只要把营房的一期和校场建好就可以了。其他的等我们回来再慢慢来。”贾旭说道。
金鸿超还是在诉苦:“就算一期也没那么容易啊。您叫我带着这帮公子小姐们干活,选址还偏偏在城东南十五里之外,我就每天赶着他们走过去,还能不能走回来都两说,更别说叫他们干活儿了。”
贾旭答道:“我叫你带着他们干活,又没叫你只带他们干活。我只是要借机磨砺他们,去去他们身上的纨绔习气,又没真的指望他们能干什么。你可以从城中多募集些会干活的,带着材料过去,先在旁边建个简易营地,让他们就在那里住下,不就省得来回跑了?以后还会源源不断地有流放之人迁来我昌化军,以后我们组织的各种工程,都要有他们参与,早点让他们从之前养尊处优变成自食其力,不然我们昌化军有多少米粮够养着他们吃干饭?”
见贾旭如此说,金鸿超才嘟嘟囔囔地应承下来。贾旭还不忘嘱咐说:“我知道你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工程,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是营房的质量绝对不允许出问题,回来我验收要是不合格,到时别怪我跟你翻脸!还有这些流放之人的临时营地,必须严格按照我给的形制执行:要远离河畔,男女要分营,要在居住区域外挖厕所,生活垃圾要掩埋。嗯,叫医护卫生营派二十人帮你。如果流放营中出现瘟疫,死了人,我可要找你算账!”
金鸿超刚刚稍展开的五官顿时又拧在了一起,贾旭见状直接说道:“行了,不要诉苦了。再抱怨,我就克扣给你的研究经费!遇到问题,可回城找王文君、姜才、张思宇等人商量,或者派快马去寻我。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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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所谓的行军拉练,只是个幌子。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他自来到岛上之后就一直筹备要去的。甚至他之所以选择琼州岛上的昌化军作为自己的根基之地,这里就是主要原因之一。
原本的计划是等年底准备更充分些之后再去的,现在因为流放女眷扰乱军心的缘故,让行程提前了些。好在必要的一些物资都已由前些日的补给船队运到,此时去也不是不行。
贾旭带领二十名亲卫、新兵营的五百士兵、工匠营的二十名工匠、医护营的十名护士和原南宁军中的三十名峒丁,总共近六百人,由昌化城启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收拾行装,待到太阳初升,全军即便出发。行进途中全副武装,要时刻保持队列严整,还要兼顾着运送干粮、辎重的车队,速度实在是快不起来。而行至未时末就要停止,赶在天黑前就地完成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贾旭这支队伍中暂时还没有专门的炊事兵,都是架起锅来乱煮一气,加之这个时代也没有后世那么多种类的调料,唯一的就是粗盐,咸味里还带着苦。如此做出来的饭菜是何味道可想而知。好在大家之前都是苦哈哈,早就吃惯了,好歹是盐。以前在家里时,盐也是吃不起的,都是用布在醋缸里泡,煮饭时再把布条扔到锅里借味,那就不止是苦了,如今有粗盐吃,又有什么好挑的?贾旭也没有搞特殊,每天和士卒在一个锅里吃饭,然后心下默默决定,回去之后就要抓紧把炊事兵制度建立起来。
如此向西南方行了七日,最初两天,每日只能行约二十里。随着大家逐渐适应行军节奏,同时提高了每日安营扎寨的速度,也就节省出更多的时间赶路,最后两天,每日已经可以行约三十里。
这样总共走了一百七八十里路,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昌江。
当然,昌江是后世的地名,而此时的当地,还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也没有名字,起码没有汉名。
但这一切却阻挡不了贾旭找到这里。这个地方,贾旭在后世无数次的来过,因为贾旭曾是后世的一名资深钢铁冶金从业者,而这里在后世叫昌江县石碌镇,是国内品质最高的富铁矿——石碌铁矿的所在地。
中国是个铁矿产资源丰富的国家,然而,铁矿石的品位却普遍较低,平均品位仅为34.50%,且不说与巴西、澳大利亚等铁矿石平均品位高的地区相比,就算与世界平均水平的46.7%相比也相差甚远。而石碌铁矿的平均品位是51.2%,最高品位能达到69%,几乎是国内唯一一座高品位富铁矿。
站在山间,看着远方那些后世已经被削平、而如今依然完好地立在那里的羊角岭、保秀山、正美山、枫树顶、红山头,贾旭激动得几乎要唱出声来。
但他依然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让队伍就地扎营,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他终于带着部分亲兵、工匠和峒丁,爬上了北侧的山头。
看着山顶上露出地表的成片的黑得发亮的石头,宽约半里,自北向南绵延二里多,贾旭的心中满是欣喜,而随行的工匠则是惊为天人。他们随便从地上捡起一块,入手沉甸甸的,比一般的石头要重得多,再看色泽材质,正是品质极高的铁矿石。
军使大人真是神了。
古人找矿主要靠几种方法。第一种是源自于战国《管子·地数篇》的总结,通过矿苗和矿物的共生关系来寻找矿床,所谓“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金”。第二种是源自南北朝时的《地镜图》,通过地表植物的表象寻找地底矿藏,所谓“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铜锡;山有宝玉,木旁枝皆下垂”。而第三种就比较神妙了,那就是看风水,用风水探矿被称为“第九门”,也就是采金门,分作分水、观山、探渊、凌云四脉,自有一套玄之又玄的理论,外人无从得知。
而似军使大人这般,在几百里外就好像明确了方向,带人直奔到此,一定是风水学中的凌云望气,神了,真的是神了!
贾旭不知自己在随军工匠的心中已然神化了。他唤过来几名峒丁,开口问道:“可有对这附近熟悉的?”
一名峒丁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原先是老昌化县附近的黎人,对这里略知一二。”
“可知此处唤作什么名字?”贾旭问。
“回大人的话,这里已经是黎母山的外沿,往西为汉地,往东则为黎地,此处正在交界处,往日并无人员往来,故而没有名字。”峒丁回答。
贾旭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附近可有黎峒?”
那峒丁想了想,又与其他峒丁交流了几句,然后答道:“回大人的话,此地往东约三四十里,是德旺(姓氏)番茂(部落)的村落。”
“这个德旺番茂,脾性如何?平素可好相处?”贾旭继续问道。
几个峒丁面面相窥,然后其中一人答道:“我们黎峒的番茂之间,平日都很少发生争斗,不像汉人,在哪都要争个高低。各番茂自有边界,只要不越界开荒、伐木,一般都是友好相处。只是……”
“只是什么?”贾旭追问。
另一名峒丁答道:“只是对汉人的看法,各有不同。而这个德旺番茂,可以说是对汉人最不友好的一个黎峒。百年前大宋欲册封‘三十六峒统领’为世袭‘宜人’封号,德旺番茂原本也应有一席之地,却不知为何,最后到册封之时,却没了德旺番茂的名字,他们也从此严禁族人与汉人互易、通婚,也不允许汉人进入他们的领地。”
贾旭皱紧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自己还想着要在这里开矿,旁边却有个仇视汉人的邻居。
他又继续问了几句,了解了一些情况。几名峒丁都是来自此处南方五十余里外的德龙塘番茂,平日里与德旺番茂关系还算不错,未曾发生过什么龃龉。他便让几名峒丁即刻骑快马南下,回自己部落,以他昌化军使的名义,请德龙旺番茂的统领来此相见。
他自己则带领士卒翻过这一片山脊,在矿区以东的险要处开始扎营设隘。如果能谈谈那就最好,要是谈不了,那也只能是武力解决了。石碌铁矿是他通盘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他是不可能因为一个敌对的黎峒部落而放弃这里的。
轻骑往来的速度当然非步兵行军可比,第二日午时正,德龙塘番茂的统领已经带着几十名随从赶到了这里。看脚程应是昨晚信使到后,今日一早便起程而来,可谓是相当给贾旭面子了。
而此时的贾旭,正站在矿区的一处山包上,与身旁的张世杰冲着东面的一片山头指指点点:这里设岗可以监控周围地势,那里设隘可以堵住进山的通路,此处地形可以设伏,黎兵若来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那统领带着人直接寻上了山头,到离贾旭等人还有五十余步的距离,便叫自己的随从停下,只带了两名亲卫上前,与贾旭见礼。
这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缠着红色头巾,上衣开襟,用布巾缠腰,露出身上健硕的肌肉和健康的皮肤,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用一种让人感到十分亲切的语气介绍自己叫王常林。贾旭与其寒暄几句,便直接点明了用意,自己准备在这此开矿,希望他能够去一趟德旺番茂,代表自己表明立场,以矿区以东的这一片山头为界,自己不会再向东拓展,也希望德旺番茂可以与自己友好相处。
王常林满口答应,听闻贾旭要在此开矿,还主动问起是否需要人手,届时自己可以派峒民来挣工钱。二人在山头上相谈甚欢,当下王常林便领着自己的随从向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