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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春雪

姜盼盼回到座上,开口问贾旭:“如此气味醇香,确实好酒无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喝才好?”

贾旭也坐回自己的位子,边从怀中掏出几个小酒盅、用清水简单清洗了一下,边问道:“不知盼盼姑娘酒量如何?”

姜盼盼嫣然一笑:“我身为女子,自是不比诸位公子豪迈。但是在这酒乐场中浸润多年,倒也有些修炼。”

贾旭闻言也是一笑:“此酒面前,谁也不敢称海量。少饮,慢品即可。”

姜盼盼拿起酒盅,放在鼻子前嗅了一嗅,然后朱唇轻启,品了一小口,细细品味了一下,最后将盅中酒一饮而尽。原本粉白的小脸煞时竟泛上了一抹淡红,配上她微眯的双眼,真是媚骨生香,黯然销魂。

“好酒。”她情不自禁的做此评语。

崔浩和江铸听得盼盼姑娘如此说,也纷纷在贾旭面前抢走一个酒盅,自己倒满,学着样子喝了下去,然后也一起交口称赞。

就连刚刚露了窘态的范文虎,踌躇了一下,也接过贾旭递过来的酒盅,慢饮一杯,感受果然与刚刚截然不同。

众人也不管其他,一时觥筹交错,菜没吃几口,一瓶酒已见了底。若按后人标准计算,一人大概也就喝了不到二两,不过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喝这么醇烈的酒,这几个在当世均算得上酒中豪杰之人,都已是微醺之态。就连姜盼盼,也不禁鹅颈微喘,媚眼如丝。

“妙啊,妙啊!”崔浩此刻已是极为开怀,胸中万丈豪气:“如此春日之夜,你我至交兄弟,相聚于此沁园之中,兼之盼盼姑娘在侧,美酒、美景、美色俱全,真乃人生一大快事!然而有此三好,又怎可无好词?我们便以‘沁园春’为令,个人作词相贺如何?”

听到“沁园春”三个字,贾旭心头一动,却

江铸却习惯性的跟崔浩对着干,他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反对到:“都知道你家学渊源,有些吟诗作对的本事,你就偏爱显摆!我家大人倒是没少给我请先生,只是十个气跑了九个,我哪会作的什么词?”

程不识倒在一旁帮腔:“那不是还剩一个么?”

“剩那一个直接气死了!哈哈哈哈!”二位本也不是什么斯文人,喝了点酒更是有些肆意,就在这里哄堂大笑。不过此时的崔浩光顾着眼前美酒,也不与他们争辩,只是不住的嘟囔着“怎可无好词,怎可无好词”。

范文虎喝的最多,却未失态,确实酒量不错。“我等作词是不行了,只是既然盼盼姑娘在此,又怎能不展示一下神乎其神的琴艺歌喉?”他转向姜盼盼,作了个“请”的手势,问道:“不知姑娘可否赏光,歌一曲沁园春?”

姜盼盼在欢场中混了这些年,也是头一次喝到此等的美酒,许久未醉过的她,今日已有些迷离,却引得深埋于心底的万千愁绪,不断翻涌。世人皆道其高冷孤傲,可笑,身为一名倡伎,她又能高冷到哪去,甚至又哪敢高冷?还不是每日用些媚人的功夫,在诸多酒客之间陪着笑脸、哄人开心?

真要是随便给客人脸色看,鸨母有一万种办法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己不过是凭着一张好脸蛋、一手好琴艺、一副好嗓子,兼之一个好妹妹,在这临安城中闯下些名号,才得以自保,守得底线而已。实际上坐在座位上悠然婉转的唱曲儿,和躺在床上变着调儿的浪叫,本质上又有得什么区别?

可哪个少女不怀春,谁心中又甘心自己如此作贱?自己不过是想寻个少年英雄,从良相随,让余生能够堂堂正正,不似今日这般随风蒲柳,又有什么错?

只是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男子,尽是些骄奢淫欲、不学无术、纸醉金迷、横行霸道之徒。附庸风雅、自诩英雄者比比皆是,但凡是提起些家国大事,各个指点江山、夸夸其谈,实则连她这般小女子听了都知道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自己就这样从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一直等到了如今二十七八。虽然天生丽质,加之保养得当,岁月还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记,但是每日回到闺房对镜梳妆之时,又焉能不知自己韶华将逝?只叹这天下,已无英雄矣。

听得范文虎相请,她也正有一肚子思绪,想借酒意一抒胸臆,便也不推辞,坐到琴前。片刻间琴声荡起,美人低吟,让还在胡闹嘶喊着的程不识等几人也刹时没了声音,倾耳静听。

“粉破梅梢,绿动萱丛,春意已深。渐珠帘低卷,筇枝微步,冰开跃鲤,林暖鸣禽。荔子扶疏,竹枝哀怨,浊酒一尊和泪斟。凭栏久,叹山川冉冉,岁月骎骎。

当时岂料如今。漫一事无成霜鬓侵。看故人强半,沙堤黄合,鱼悬带玉,貂映蝉金。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

歌罢半晌,余音绕梁。范文虎、江铸、程不识三人只知好听的紧,心醉神迷,崔浩还是有些素养,听的出弦外之意:“姑娘琴艺通神,歌如天籁,将陆放翁的词唱的百转千回,竟使人肝肠尽断。只是美则美矣,今日乃是幸事,何须如此愁肠?”

他自己动手,拔开另一瓶酒的木塞,给自己倒满,然后端起酒盅,在屋里迈起了方步:“世人皆言沁园春以苏东坡、陆放翁为最好,我却偏爱辛稼轩。辛词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情之处,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典故入词,兼之允文允武之雄材,为国为民之大胸怀,方为我辈之楷模!”

言毕,崔浩以掌击节,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吟到此处,旁侧伴奏声起。还是同一把琴,还是盼盼姑娘所奏,只是与前曲的婉转悠扬相比,同一个词派曲调,隐隐竟有慷慨激昂之意,着实令人惊奇。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鸠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全词在一片铿锵声中结束,此时的崔浩已是豪气大发,借诗词一抒胸臆,美人拔琴相贺,真是教他兴奋地在屋中往来漫步,手舞足蹈,连呼“痛快!”

范文虎此时言道:“我大宋物华天宝,人才济济,无数仁人义士,志在家国,这才让黎庶得以安居,胡虏不敢南窥。而此时在座,就有这样一位人物。”

他忽然生硬地将话题转过来,看着贾旭说道:“文轩孤身涉险,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如此经历,让我也不禁心向往之。世人皆知盼盼姑娘最喜少年英雄故事,文轩何不将此间事说上一说,让我等未能身临前线之人稍解遗憾。”

贾旭心下暗暗摇头,这厮到底是放不下,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而发生巨大改变。只是这事乃是自己最大的秘密,要如何与他说,就说了他会信?只能含糊过去,他却偏要一再追问!

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崔浩却端着酒杯大喊:“说那做什么,还是要作词,作词啊!”

程不识与江铸二人偷摸的你一盅我一盅又喝了不少酒,这时脸都要贴在桌子上了,却也是一应一合的起着哄。

“作词?可拉倒吧,他气跑的先生比我只多不少,他能会作的什么鸟词?”

“对的对的,还是讲讲前线的故事好,讲讲我大宋将士是怎么杀蒙古蛮子的。”

“或者讲讲你怎么把那个鄂州之花抢回来的也行,我更喜欢听风花雪月的故事。呃,鄂州下雪了吗?”

“鄂州下什么雪,我以前曾去游历过,那地方比临安还要热,临安都未曾下雪,鄂州怎么会下雪?下雪,那是北方才会下雪。盼盼姑娘,听说你家祖上曾是北方大族,你说北方是不是年年都下特别大的雪啊。”

喝的头脚直晃的崔浩竟也加入了他们乱糟糟的争论:“北方的雪好啊,我虽未曾见过,但想也知道漫天白纱,该是何等美景啊!不知将来是否有一日,我大宋也能踏平北疆、光复故土,那时我或与盼盼姑娘同游北国风光,必为人生一大幸事!”

姜盼盼被崔浩勾起话头,正自伤感自己家道衰败、沦落至此,否则哪个女郎愿置身于这腌臜地方?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贾旭开了口。

“作词,倒也没什么不可。”

他从座位上站起,一手持着酒盅,另一手背于身后,踱步到窗前,推开窗扇,远眺北方。

自己后世的故乡也在北方。家乡的人注定无缘再见,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扭转乾坤,有朝一日,再看一眼家乡的雪?

想着自己即将奔赴的鸿图远业、身上肩负的千钧重负,贾旭的胸中气冲霄汉,映的身形也仿佛愈加挺拔起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屋里已没了声息,众人都将目光注视在贾旭身上。程不识等三人不学无术,只是惊诧于贾旭竟会作词,听起来还不差。崔浩和姜盼盼却是有鉴赏能力的,听得出词中的深远意境、磅礴气势。

贾旭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论平仄对仗、引经据典、咬文嚼字,也许还可以辩上一辩,若单论豪迈之气,千古以降,谁人能敌?

他回过身来,窗外月色射入,似在他周身罩上一层荧光。在众人注视中,缓缓念出了下半阙: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