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旭一行到达临安府时,已是腊月三十的中午,开庆元年的最后一天。
宋代即有守岁的习俗,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小户人家,待到日落之后,都要留在家中,与家人一起度过一年的最后一天。但是下午时分,街上还是特别的热闹。
城里到处都是乒乒乓乓的响声。宋代时的人们已经普遍开始用纸包火药制成爆竹,除夕、春节放爆竹之风俗盛行,即使皇家也是如此,“禁中爆竹山呼,闻声于外。”宫外的大街小巷也都有人竞相燃放,有单响、双响、连响,甚至还有飞上天空才爆响的二踢脚。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代表着辞旧迎新之际,人们心中对新的一年的美好心愿。驱邪避祸、祝福期待、欢度喜庆,万般心境被高度凝练,化为一声接着一声的“砰”,就好比后世所有说不出来的话都可以归纳为一句“卧槽”一样。
道路两旁的店铺也都是忙忙碌碌。店主们正抓紧时间做最后的盘点,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喜笑颜开。店员们就不用太多的考虑这些,拿着老板封的红包,连声称谢,然后急忙到街边的小商贩那里,买一个做工精巧的小簪子给家中的夫人,几包软糯的糕点糖果给老人和孩子。
小贩们也抓紧今年最后的时光,卖力的吆喝着,向来往匆匆的人们介绍自己的物什,多赚的一分是一分。他们面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最多的当然是各类食品、饮子,除此之外还有瓷器、衣箱、火柴、肥皂、报纸,甚至是猫粮和假发。
最受妇人们欢迎的自然是头面、首饰,不时有些小娘子、少夫人,会被吆喝声吸引,驻足在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前挑挑拣拣,拎起这个比一比,拿起那个戴一戴,好半天都做不出决定。小贩们也不催促,耐心的解释、夸赞着,只有夫人们身边的孩子缺乏耐心,总是被街上各式各样的东西吸引了注意,不住叫嚷着要去那处看看。
一路行来的贾旭,从边城的萧条肃杀,到渡过长江后的渐有人气,再到临安府里的熙熙攘攘,相较之下,天差地别,恍若隔世。身边不断擦身而过的人们,洋溢着各种各样的笑容,浑然不觉这已是最后的繁华,十几年后,北方蛮族的铁骑,就将毫不犹豫的踏破他们对生活的小期许,粉碎每个清晨让人不愿醒来的迷梦。
偌大个临安城,自西门而入,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牵马而行,到城南的贾府时,已近傍晚。早有人提前通知府中,公子今日归家,门口、前院内站满了迎接的女眷和下人。
贾旭幼年丧母,贾似道又一直未曾续弦,家里的小妾虽然着实不少,但严格说起,身为嫡长子的他才是家里除贾似道外地位最高的人。故而之前贾似道受皇命在两淮屯田,虽然反复去信家中,教人对贾旭严加管教,可贾旭依然整日游街跨马、嬉笑胡闹的原因——压根就没有人敢管他。
就好比现在,昨日贾旭派人先来告知行程,今日贾似道的诸多姬妾早早的就收拾妥当,等在前院,恭迎贾府的少主回府。
而贾旭刚一进门,就看见十余位穿着各色长裙和长袖衫、浓妆淡抹各擅胜场的娇滴滴的美艳少妇,一字排开,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他霎那间有些恍惚,差点脱口而出一句“38号和66号留下,其他的回去吧。”
唉,真是不知道该羡慕贾似道艳福不浅呢,还是该笑话他这样都只有一个儿子,真是没用呢?
众姬妾在家中地位最高的黄氏带领下,齐齐的向贾旭行万福礼,顿时响起“恭迎少主回府”的娇声一片。随后周围的奴仆下人们随后也纷纷行礼,几百人也喊不齐,乱糟糟的一片。
贾旭急忙上前几步,拖着手臂,将黄氏轻轻扶起,说着:“小娘不必多礼。”
黄氏之所以在贾府众姬妾中地位最高,一是年龄最大,伺候贾似道的年头最久,当然她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七岁,依然是风姿绰约、韵味犹存;再者她还为贾似道生了个女儿(已配给范文虎为妻),是除了早逝的贾母之外后宅中唯一一个生养过的妾室,地位自然与其他人不同。早先也就是她,偶尔还能有胆量去劝导贾旭几句,虽然他从来也未曾听过就是了。
可即使如此,当贾旭客客气气的将她扶起时,依然把她吓了一跳。
这小魔头,除了贾似道在时,还知道要装一装样子,面对她们时一向是不屑一顾,何曾这般有礼过?
其他的姬妾们也都十分诧异,为什么今日这小魔头竟然对黄氏如此客气,难道她今日的妆容更好些?
贾旭当然不知道自己背地里正被人腹诽。往来奔波一个多月,他着实有些累了,但既然身为府中的“少主”,自然还有很多等着他做的事情。
比如说府中下人仆役们的红包,按理要由府中主人亲手发放,以表示对过去一年工作的肯定和感谢。南宋下人奴仆的地位,之前的汉唐和之后的明清与其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实际上依然有着很强的人身依附关系,但与其他时代卑贱的地位,任主人随意打骂、玩弄、买卖甚至赠与不同,南宋的奴仆已经属于良人阶级,是雇佣制,有基本的尊严权利。即使大多数奴仆因社会阶层和经济地位的差异,依然从事着低贱的工作,但是表面上,主家即使心里再看不起下人,平时也大多保持着基本的尊重,整个上层社会也不流行虐待奴仆,反而以竞相营造善待下人的声明为荣。
贾似道不在的时候,家中又没有主母,按例该是贾旭来发,但往年他一贯都是甩手掌柜,黄氏向他提起之后,他都是不耐烦的叫她自己看着办,然后她就能短暂的过一把主母的瘾,也可以进一步的巩固她在贾府中的地位。
本该上午就开始发的,因为听说贾旭今日要回府,所以一直等着他回来,免得落个越庖代俎的口实。谁知一问之下,他竟没有推辞,一板一眼的坐在前院正中,从管家手中接过一封又一封红包,再分发给一个又一个上前的奴仆,接受着他们一句又一句的祝福和赞美。不仅贾府中原来的下人有红包,贾旭要求今天刚带回来的小两百号人也各个都有,管家临时又去备了好多,引得那些这辈子加一起也没见过几吊钱的军匠家属们大呼小叫、感激涕零。
甚至包括黄氏自己在内的贾似道众姬妾,虽然是长辈,也要毕恭毕敬的到他面前再行个万福,从他手中接过一封封红包。中间贾旭发现,该给年纪最轻的两名小妾的红包明显比别人的少得多,还叫管家重封了两个大的。
被“抢了风头”的黄氏面上强装笑颜,心中懊恼不已,其他的姬妾们却各个无比舒畅,心里暗想你黄氏也有今天。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刘氏,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还没有贾旭大,想来也没来得及受贾似道多少宠爱。平日在府中被黄氏欺负的不轻,今日可算扬眉吐气一次,一来一回几步路走的是左支右扭,摇曳生姿。
贾旭就这么坐在那里,给几百人一个一个的发红包,花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夜幕深沉。下人们拿了赏赐都满心欢喜的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十几个“小娘”却只能坐在旁边一直陪着,见终于都发完了,黄氏起身赔笑道:“旭儿长途跋涉,刚刚回家,又忙活许久,定是累的紧了。小娘叫下人在后堂备有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贾旭一想到被十几个小娘围着看自己吃饭的场面,心里忽然有点不寒而栗,急忙拒绝道:“今日除夕,各房都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我这里也有好些人还需要安置,小娘不要管我,自去忙吧。”说完就赶紧跑掉,无意中第二次撅了黄氏的面子。
偌大个相府,安排贾旭这小两百人,也不算什么难事。府中本就有亲卫、护院的房间,人大多被贾似道带走了,如今都空着。在几个原就出身贾似道亲卫的人带领下,很快就将八十多名亲卫的住处安置妥当。
至于几十名军匠及其家属,相府里哪怕是柴房都比他们原先的破草屋要好得多,将他们安置在下人房中居住,又怎么可能会不满意?
除此之外,贾旭还在自己的院子左近另腾出了两个精致的小院,一个给了张世杰,今世收到麾下的第一个人才,自然要极尽笼络之事;另一个安排杜韵茹和安儿住下。
茹娘这娇滴滴的官宦家女儿,跟着他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奔波了一个多月,本就孱弱的身子不堪重负,最后几天已是生了病,坐在大车中一路不住的咳嗽。如今终于安顿下来,重新住进了清新雅致、舒适惬意的房间,苍白的小脸才终于又泛上了一点血色。
他在茹娘的屋子里陪她待了一小会儿,说了几句闲话,就叫她早些歇息,让安儿好生照顾着。待他推门而出时,已经是子时。
今天是宋理宗景定元年的第一天,城中各处的爆竹声依然此起彼伏、响个不停。贾旭抬眼望向夜空,火药爆燃后飘起的轻烟,汇成朵朵墨色的浓云,似一团团浓烈滚烫,沉沉欲坠,压在他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