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旭微微欠了下身子,然后正色说道:“孩儿此言,其实并非一时狂悖,更不是什么痴心妄想。恰恰相反,这是孩儿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
“不得已?”
“是的,不得已!”贾旭反问道:“刚才大人说,若抗蒙胜了如何,不胜又如何。孩儿斗胆问大人,大人心中以为,抗蒙之战,胜算几何?”
未等贾似道回答,他便继续说道:“若以一时论之,如今鄂州之战,大宋必胜;往后一段时日,则是有胜有败;再迁延些时日,五年之后,十年之后,我大宋必败!”
贾似道问:“你何以如此笃定大宋必败?”
贾旭笑着说:“大人就不要再考校孩儿了,此中道理,别人不懂,大人曾任户部,又常年在两淮屯田,又怎会不知?”
贾似道沉默半晌,一声叹息。“三冗之困,朝廷两百年间,几番改革,范文正公(范仲淹)、王文公(王安石)俱是一时人杰,也免不了一个半途而废、人亡政息。高宗南渡之后,为求江南士绅支持,根基稳定,更是只能修修补补,而从不敢触及根本。如今土地兼并日剧,朝廷收入连年减少,偏又有蒙古蛮子旦夕来攻,动辄攻城略地,迫得朝廷只能沿江淮一线广置军镇,以做守备。”
“唉,那些将军们只知道白日出门上阵厮杀,晚上回来就上札子,要钱要粮要兵要甲械,却不知朝廷财政早已不堪重负!长此以往,纵使还有敢战之兵,也没有可发之饷、可食之粮了,又如何不败?”
“大宋已是积重难返。”贾旭说道:“纵是没有蒙古蛮子来侵,三冗之困不解,土地兼并不抑,也不过再多苟延残喘些年月而已。”
贾似道知道贾旭所言是实,大宋早已经是沉疴缠身,站在坠落深渊的悬崖边上。蒙古南侵,只是临门踹上一脚而已。
虽然贾旭穿越过来只一天有余,但是白天里跟在贾似道身后,看着他督战守城,下午蒙古兵退去后,又组织人员清理战场,调配守城物资,补充缺损兵力,调证各部防区等等。
傍晚回来,又在书房中批阅了大量文书。贾似道没有出言让他回去,他就只能一直陪在左右。这让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穿越之后的人生。
重活一次,总要有个目标,干点事业。
他心里想着,上天安排他来这么一场跨越时空的穿越,应该不会单单是想让他来体验一下十三世纪蒙古铁骑那让人窒息的绝望。一定是要他做些什么,改变什么。此时的他,甚至有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
后世尝有人言:“宋亡之后无华夏,明亡之后无中国。”这话当然有所夸大,过于绝对。
但是这些凶悍的草原汉子在这百余年中给整个欧亚大陆带来的浩劫和恐惧确是毫无疑问的。
大宋要面临的,不需要他过多的打听现时形势,深思熟虑的分析,因为最终的结局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在前世的历史教科书上了。
其实纵观蒙古铁骑征服史,大宋算是坚持时间最久,抵抗最顽强的了。其他好些世界史上声名赫赫,被后世国家奉为先祖、引为荣耀、甚至强行认为野爹的大部族、大帝国们,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但是正如第二名是最大的失败者一般,抵抗最激烈的被征服者,收获的是最深的苦难。
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不要浑浑噩噩混一生。更何况,这也不是一个让他安心混日子的时代。大宋的结局他是知道的,贾似道的结局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现在十八岁,混十几年快活日子,然后被大宋朝廷明正典刑,或者被蒙古人把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更何况,他隐约觉得,上天选中自己来做这个穿越者,也是有着深意的。
贾旭前世叫张奕,是做什么的?冶金工程师啊!是一个学习成绩优异,毕业于名牌大学,评过高级职称,拥有多年从业经验,和组织过大型炼钢项目建设全过程的高级冶金工程师啊!
虽然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但是脑子里装的,可是爆炸性的知识积累,是人类千年智慧的结晶啊!
他又怎么可能就甘心稀里糊涂过一生?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穿越后的身份,大宋最后一个权相的独子!
古人只是知识发展慢,古人可不傻!
尤其是,官场之上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那可都是这个时代全球发展最充分的社会系统中,用最变态的科举考试制度筛选出来的最聪明、学习能力最强、心智最坚定的人,每天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把你拽下去换他上来。
这种智斗的强度和水准,可不是灵魂身为二十一世纪理工男的贾旭能应付的来的。
而贾似道独子的身份,就可以为他免去大量的麻烦。
与不断的搞定皇帝、上司、同僚、下属和政敌,克服各种困难,躲过明枪暗箭,做好每次站队,同时还要干出惊世骇俗的成绩,再加上逆天的运气,才能在官场上步步精进,进而发挥自己的能力改变历史进程相比,他只要搞定他爹就行了!
他甚至都没有兄弟与他争!搞定了自己的爹,只要自己没有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就能获得他爹身后整个帝国源源不断的支持。那些勾心斗角狗屁倒灶的事叫他爹来操心,自己安心做事就好了!
想到这里,贾旭更是有了一种天选之子的自我认知。嗯,是不是应该找根葱来撕一撕?不撕都对不起自己这么给力的爹啊!
或者两手虚抬,在脑海中的屏幕上娴熟的打下一串“whosyourdaddy”!
当然,也不是万事如意,最大的问题在于,留给自己的时间太短了。
现在已经是1259年。虽然看起来离南宋最终灭亡还有二十年时间,可是历史是有其强大的惯性的。明年忽必烈就将成为蒙古大汗,待这个蒙古诸王公中对汉地最为了解、也最为虎视眈眈的一代雄主完成了内部的权利和资源整合,那个幅员万里的庞大帝国散发出汹汹威势,搅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振臂一呼就能螳臂当车的。
毕竟自己又不是像有些小说中写的那样,特种兵出身啥都会,一天起高炉,两天造出迫击炮,三天造出燧发枪。
二十年,二十年都够征服银河系了!
时间,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我的朋友!
额,不好意思,兴奋过度,又串台了。
当然了,凡事想起来总比做起来要容易的多,尤其是那些不需要细节的长远规划。贾旭在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想了一天,已经在考虑自己要到哪里去建立根据地的问题了。
俗话说,金角银边草肚皮。自己要不要找个天涯海角,先去苟上他个二十年?
虽然很多事情还只是草草构想,远没有最终的决定。但是贾似道的考校已经近在眼前。
贾旭知道,自己和之前那个灵魂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昨夜到现在自己的一些表现,让贾似道产生了一种,自己的儿子终于有了点出息的错觉。
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夜谈,贾似道是想看看,自己这个成天只知道玩闹的不成器的儿子,几年不见,到底成长蜕变到了什么程度。而他今天晚上的表现,决定了贾似道对他的看法和判断,也就决定了贾似道之后对他的仕途规划,决定了他今后能获得什么样的支持。
决定了他这一世的人生走向!
所以虽然很多事情他还没有想透,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细细的规划。但今晚的他在面对贾似道时,必须表现的深谋远虑、成竹在胸。
贾旭也从座上战起,背着手在书房内缓缓踱着步,一边轻声说着:“大宋眼看已是无可救药,土崩瓦解就在眼前。但即使天下板荡、神州陆沉,我贾氏却也不一定就要随着这大势一同化为齑粉。”
“哦?”贾似道眉毛一点,盯着贾旭问道:“你自己也说了,天下大势便是如此,却又笃定自己能跳出大势之外,只是不知你有何打算?”
贾旭没有马上回答,继续踱着步。他紧锁着眉头,做沉思状,半晌才又缓缓说道:“我所欲言之事,想必于大人看来,过于惊世骇俗。若是说出来让大人觉得我是异想天开,进而不以为意,反倒不美。”
“不如这样。势虽危急,却也不是急在一时。我且不谈以后,只就眼前诸事的发展做一些推断,大人可以在今后的一段时日内,一一验证。如若我说的不错,则证明我有认事之明,那时我再进一步向大人阐述我的全盘想法,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贾似道确实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姑且说之,我姑且听之。若真能一一印证,到时再谈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