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就仰靠着大树望远,随着流云渐淡,凌夜也将吃完。
“你有何打算。”他从凌夜手中接过碗筷,此间二人同站树下,面面相对。
凌夜沉默,而后慢慢摇头:“不知。”遂看向对方身后的远山,似对人,也对己:“只是不能留下。”
那少年轻轻眨眼,随后悠然一笑,也转身望向那边,漫漫观去时,有些不符其人的老成感:“不如在此与我为伴,每天上山拾宝捡柴,权当健体强身。每日下田除害,采果浇菜亦可果腹。待到成年之后,或有自保之力时,我二人便弃农从武,出去闯荡一番,你看如何?”末了又侧首回眸,眼角含笑道:“既无去处。”
凌夜沉默,随后稍退一步,郑重其事地向对方执礼拜谢道:“一饭之恩,却同再造。虽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回报,但必当铭记在心,莫不敢忘。”
少年未动,只望着凌夜不语,随后默默摇头,且转过身来,只将手中端着的碗筷向前一举,便算是回了礼数。
凌夜微微一笑,虽立身站好,却已无言辞,只与之深深对视一眼,便转身要走。
少年一默,不由问道:“你‘要’去哪里?”
凌夜脚步一顿,听对方道:“此地两山夹道,林地颇多。时下已至昏晚,以你我步程,绝难在天黑之前走出山林。而若夜宿林地,恐有山虫野兽之害呀。”
凌夜默然,禁不住举目望向前路,是幽静,只见小径入林,而不见其深远。纵是漫漫,也只道一声:“我哪里都可前去,唯独不能留下。——告辞。”
凌夜说罢便走,更不回头。
那少年为之沉默,后禁不住讷讷挠头,直目送凌夜走出老远才低头看向手中端着的碗筷。它们早被擦干捋净,是用他肮脏的衣袖,只因碗里还有些许油光,所以才会沾上灰尘。
那少年望碗一笑,随后便抱臂抬头,又看向凌夜那边:“多好的一个家伙儿,就是有些死脑筋。”
然,其人早转入林荫,尽知去路,而不知去处。
……
天地悠悠,旋入山窟。
凌夜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因周身剧痛如潮水翻涌,致使他唇青脸白,根根筋脉暴起,如同树根爬满身躯,可怖之极。
“嗷呜——”夜有狼啸枭啼,更渗了这般诡异。
……
天明时分一口井,旭日其中映三红:却是谁人用汤匙舀出一粒浴水红丸喂服给那假死之人,又用丝巾擦去他嘴角上倒溢出来的汁液。
那活死之人,是为恒山掌门王高阳。而这坐在榻前喂药的郁美人,则是他的发妻——恒山夫人韩君如。
正此时,有一人前来参见。
“师母。”他生得眉目俊俏,气态清伦,因身姿端正,体态修长,那一身门服便极是得体,好似量身定制,倍显英气。此人,即是王高阳座下的二弟子,也是恒山派的二师兄——程逸仁。
韩君如生性喜静,如今也无心听参,只管与夫君喂药,全然未理弟子的汇报。
程逸仁在将大致情况简述完毕后略有一顿,随后便再将身势俯低了一些:“如上。”
韩君如置若罔闻,后再次舀动汤汁,目里沉静地望着勺中红丸,终开其口:“这么说……就真是那死人的孽子了。”
程逸仁沉默,不曾想死去的弟子丝毫不被提及,难免心中伤感,但面对师母所问,却是不敢不答,便俯首说道:“此事是楚诗云亲口确说,应当十真无假。——但……”他末想补充,但有迟疑,便偷瞄向对方背影,却见对方回眸看来,便慌忙垂首:“但此子既是绝门之后,凌——凌秀峰又为何会在临死之前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毒手?——虽然当日弟子不曾前去那里,但不久前,弟子曾与当初去过那里的各路幸存之交问及过当日详情。而根据不少人的回忆,都说自己方才一进门院,就听到,或看到此子被人从东厢居室内打飞出来。”
韩君如似有缄默,随后便将目光转走:“凌云志那一头白发,路上就没几个凡夫俗子……或喜欢嚼舌头的贱人说起过。”
“是。”程逸仁急忙点头,随后道:“纵观各部弟子新近传回的情报,有不少势力或个人,都在三五日前,于通向绝情门的一条大直向的图径上有所捡获。俱说是有个白发男人,带着一个孩子去往哪里哪里之类。且在各人对证日期之后,也都确认,此是在——在战发之前发生的事情。”
韩君如只望着汤药红丸,约有一息之后才轻慢点头:“如此便可。”
其声虽轻,却让程逸仁陷入沉默。然,他纵有迟疑,但最后还是不吐不快:“当日,经过逍遥门一众的救检,以及弟子友人各自门内长辈当时笃定凝重的神态来看,可以确认此子,是真真正正的中了绝情门一脉独传的绝心掌。”他唯恐一个不慎触怒师母,便偷瞄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似不为所动,才小心翼翼地垂下头来,语速也稍微缓和:“虽然当初因为凌云志过于护战的缘故,在场之人始终未能闯进凌秀峰暴毙的东居验视毁尸,但还是有不少人通过崩毁的门庭,看到室内的凌秀峰,坐毙于茶座那里……”
韩君如一时不为所动,随后慢慢侧转目光,感视向对方那里,视有两息,才转回眸去:“你想说什么。”
程逸仁为之沉默,随后俯首坦白道:“凌秀峰的绝心掌早至化境,其之歹毒凶残,曾一度被传为十死无生。即便是他功力涣散至崩溃边缘,但这死前一掌……也绝然不是一个羸弱少年所能承受,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亲孙子?如此……弟子便是不知,这一掌的来由,到底是因为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忤逆于他,还是因为……此子,不是——”
“有什么所谓么。”韩君如且为夫君喂药,现使锦帕为其擦干嘴角,而她之所问,又令程逸仁陷入沉默。
片刻后,程逸仁终不敢忤逆尊上,选择闭目:“没有。”
“若是没有。”韩君如也不去看他,只是着手为夫君擦拭眉头的汗渍,一脸平静道:“便休多废话。”
程逸仁沉默至深,最后恭敬称是:“是……”
与此同时,其他四岳中。
自掌门赵一刀惨死之后,泰山派上下便由大弟子韩风暂代大权,今时他且坐在自己寝居内的茶厅当中,但看罢手中书信,却是神情凝重,便起身疾去往门外道:“待我去禀师娘,尔后再从长计议。”
同一时间。
“嘭!”衡山派掌门桑秋雨也因楚诗云的狠毒而拍案而起,但纵是不甘,痛恨万分,也只能强压下心头怒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楚——诗——云!”
桑秋雨的左腿早被齐膝削断,而今是用一顶铜鼎的黄足作为义肢,是分四面,上方下圆,倒也贴合。
“服了……”前来跪报的外务弟子禁不住在心吐槽,他此时紧张得满头大汗,虽明知此时请示可能会招惹怒火,但若不问,必受其咎,于是便缩着眼角道:“掌、掌门……”
桑秋雨猛然地转头怒视过来,看其面目,甚想生吞活剥了对方一般。
外务弟子暗暗咧嘴,随后便腾手擦了一把额头冷汗,硬着头皮说道:“那、那小子当如何处理?”
桑秋雨虎目一怒,却无从发作,只得背过身去,大手一挥道:“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是!”外务弟子如蒙大赦,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就直接转胯掉头,起身离去时更是一气呵成,倍感丝滑。
待得弟子走后,桑秋雨却慢慢转回头来,是见其满面狰狞,怒不可遏,直吓得候在一旁的弟子们集体低头,不敢吭气。
“狗……东……西……”桑秋雨咬牙暗骂,随后勃然回首,怒视前方高堂灵位,面上狰狞也渐变阴沉,快要渗出水来,遂慢慢抬起怒颤着的右手,将之攥成拳头:“凌、云、志——!你我两门之间的仇恨,就让这个野种用命终结!”
是时,华山派。
“哎……”华山掌门孙不为在听罢弟子的汇报之后无奈摇头,最后闭目摆手,示退了对方。
他的发妻林千娥坐在邻座,在目送弟子离开之后,偌大的峰崖观台处便只剩下夫妻二人,遂有沉默,后转头问去:“此事该当如何?”
孙不为沉默,随后睁目长叹,且拄着拐杖走向旁侧的崖亭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一仇一仇却嫌少。唪。包括我等五岳,各大门派与绝门之怨,或各门各派之间的恩怨矛盾,多是继承于上一辈,甚至上上一辈人,或临终,或气绝前因不敌于人而惨遭折辱的悔恨和不甘。而今绝情门灭,债主双方也早就化作枯骨扬尘,难不成……又要将这生死之仇,再次传续到下一代的身上么。”
林千娥为之沉默,随后抬眸问道:“五岳向来一气同心,如若此番我等不差人出力,岂非漠了情义,也堕了门面。”
孙不为望了一眼天边,却漫漫无从留盼,便复杂又疲倦地转身回往住处:“我累了。——夫人看着安排吧。”
林千娥目送对方离开,随后默默摇头,去转身看向了嵩山派所在的方向。
嵩山派,东居内。
“你反了天了你!”老夫人黄秀心被气得拍案而起,她手中拄持着一杆青云杖,却是指着一旁背对着自己的廖明华便当众数落和训斥起来:“你好歹是一门之主!有些个江湖地位!亏你在人前与甚么江湖同仁说甚么江湖道义,与那些恶贼莽夫扯什么江湖规矩,说什么办事要有原则,讲甚么做事要以理服人,可现在到了你自己的头上,好嘛!什么祸不及妻女,甚么仇不牵家室!?那小娃子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才多大的年纪!你且要去杀了他——?”话至于此,就要抄杖去打这个逆子的脑袋:“我先给你打醒!”
“哎呀!”廖明华气急败坏地抓住青云杖按到一边,直是跺脚,凶神恶煞道:“你且看不见你儿子这空荡冒风的袖子!”
话是如此,也确实如此。他当日左臂断失,若非大徒弟舍身扑救,代他去死,黄秀心早是没了站在这里与他说教的机会。
“你!”黄秀心为之气结,是急得心病又犯,直捂着心口坐倒回去:“我、我……”
“老夫人!”一干弟子和侍从大惊失色,但亏得贴身丫鬟眼疾手快,才将之扶住坐回原位:“夫人你别急,消消气,顺顺气,顺顺气,张口慢些,慢些……”丫鬟且是伺候在旁,为老夫人捋抚心府,确是被吓得不轻。
而见老母慢慢缓过气来,明面上还处于震怒状态的廖明华也禁不住在心中松了一口大气,而此一口气去,心中怒意也瞬间消失大半,遂阴沉着脸,问向蹲跪在门口的传信弟子道:“祁山途径虽多,但料想暗去之人更甚。我五岳密探纵不能寻见,其他门派潜去之人也该有活口未入魔云峰,你部是否差人去问?”
“啊、是。”传信弟子也忧心老夫人状况,此番一听掌门问话,慌忙回神禀报:“虽不知尽有谁去,但两日来已经多派师兄弟前去各门各派接洽,但有消息,一……”只可惜他话未说完,那边缓过气来的老夫人便将手中的青云拐砸了过来:“收声!”
铛啷啷……
拐杖落地,众人沉寂。
老夫人属实气得不轻,她颤颤巍巍地指点了几下那边的传信弟子,随后逐一扫过两旁不敢与自己对视的弟子们,却是又气又怒到猛地一拍茶案:“出去!——都出去!”
“老——”大弟子佟青山还想出声,但被老夫人怒目一瞪就立马焉了,遂向对方抱拳一示,便灰头土脸地催促众人随自己离开:“愣着干啥,赶紧走赶紧走。”
“知道了知道了。”众弟子一个个俱不耐烦,也是因为不甘,但都是低声吭闷气,没谁敢扬声说话。一众侍女也在面面相觑了一眼后你敦促我、我催促你的离开了这里。
只一转眼,弟子行列中便只剩下了传信弟子一人,倍感孤立。且他只是那么一呆,老夫人和贴身丫鬟便投来气眼,顿时便惊得他大嘴一咧,慌忙向老夫人和掌门告退:“弟子告退,弟子告退。”
眼见对方狼狈遁走,贴身丫鬟便闷哼一声:“哼!”随后便去好生哄劝老夫人注意身体,也不管旁侧的廖明华脸色有多难看。
“嗨……嗨……”老夫人抚心换气,随后又用指背叩了好几下心门才慢慢把心头的不适感暂时压下,可打眼一瞥旁侧攥着拳头不说话的廖明华,她便没好气,只是此间外人皆走,她怒火也消了大半,是以说话时便没了气头,而是担忧:“当年恒山派与人争缉凶党,后来却在绝情门的手上吃了亏,无奈将悬赏拱手让人。事后你父亲听闻,便合同几人,是为了给平白受辱的恒山兄弟出气而集众去往绝情门讨公道。可事到最后,各个不敌他手,纷纷受辱而归。但论及年轻气盛,狂妄自大,你那几个爷爷辈的却更是不知死活!当年绝情门的凌胜天与至尊盟的杨云逍势同水火,是明争暗斗了多少年都难分高下,更无旁人敢去寻衅。以他二人实力,分则独霸一方,合则兼并天下,哪个门派碰到他们不得退避三舍?可你爷爷他们几个,却顶着五岳刚刚结盟的新锐之气,仗着有几位贪宦权臣的暗中活动和口头‘支持’,便两强选其弱,竟敢公然跑去挑战凌胜天的江湖地位,打算将其取而代之?”遂是摇头一笑,却又恨从中起:“当时多少好汉为他们叫好鼓气,摇旗助威?那实际上是在看他们笑话!背后赌了多少身家你知道嘛你!那是巴不得他们全军覆没,吃亏赴死呢!”
廖明华满面阴郁,却是咬牙不语。
“彼时又值国家动荡,多少门派为了苟全性命而割让利益于各地的门阀权贵?那凌胜天当年正是因为不愿如此,才被当地的权腐帮派与商会联合打压,集中针对,此一去无异于引火烧身,成为对方杀将立威的镇门砖!”老夫人话到这里,也是悲从中来,禁不住摇头抹泪:“最终一死三伤,两千子弟更有半数沦为异乡之鬼。只以此力,若为国家尽忠,或为百姓谋命,亦可博得烈名善福,可到头来,竟如此牺牲,难得善终……可惜了多少天性英烈的好儿郎。”
廖明华闷声不响,随后只瞟了黄秀心一眼便大步闯出了房门:“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那些陈年旧事根本与我无关,我只知道老子他爹当年在凌秀峰手中饮恨!老子爷爷在那狂贼手中吃瘪!而今当下,老子本人又在那里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此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因他走远,本已听不清了,却又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来人——!”
闻言见状,黄秀心又气上心头,好不容易将这一口气缓上来,却也是目光闪烁,可纵然心中忧虑再多,最后也只能幽怨一叹:“千心万欲皆为祸,最是义气多害人……”遂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是前去供台处着手上香,是与亡人诉苦:“江湖之大,山比山高。便是没了绝情门存在,也还有一代更比一代出类拔萃的人势继其地位。若势比其庞倒还好,既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便该有自知之明,选择退而求其次,从稳重而谋长远。即便是只为名利,也算得通透。可诸人皆不愿看透,你们也不愿看透……”
“唉……身为门主,怎能不思身后。而人在江湖,又岂能——单单去讲一个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