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杨毅一直在办公室仔细阅读卷宗。
虽然案情简单,卷宗也不复杂,杨毅还坚持着一丝不苟的态度,这得益于他长期的职业训练。按照惯例,他首先排查程序卷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尽管他猜测程序卷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他也不敢稍有马虎。
做刑辩律师的都知道,对程序卷主要是进行管辖权和时间节点审查。
展鹏系到辖区刑警队自行投案,所涉又是刑诉法中规定的非检查机关自行侦查的公诉案件,所以由辖区刑警队和检察院分别侦查、起诉,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规定,此案管辖权不存在任何问题。
对时间节点的审查,主要看报案时间、立案时间、拘留时间、逮捕时间、取保时间、延期审批时间、侦查终结时间、移送审查起诉时间等。《刑事诉讼法》对每个环节的办案期限都有明确的规定,延长则需要履行必要的程序。通过时间上的对应审查,可以发现办案机关超期问题,特别是是否有临时羁押材料、是否存在非法羁押或超期羁押等情况,为可能的程序抗辩和非法证据排除奠定基础。
杨毅打开电脑,创建了一个excel文件,将案件的重要时间节点按时间先后顺序进行罗列,这样做可以一目了然。仔细浏览两遍之后,他发现案件在程序上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起诉意见书》和《起诉书》,寥寥无几的文字,他早就烂熟于胸,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复述出个八九不离十,他就没再多留意。
至此,程序卷阅卷结束,转入对证据卷的审阅。
通览了一遍卷宗,杨毅判断张文峰做事儿还是挺利索的。所谓利索,是他们的行话,意味着不会给律师留下多少把柄。讯问笔录、询问笔录、鉴定意见、情况说明等,卷宗按次序装订得很规范,也几乎不缺项,很快,杨毅就将注意力集中在言词证据上。
从立案前后的笔录制作,杨毅也能看出张文峰的严谨。展鹏投案时的供述,鉴于当时警方还没有立案,张文峰制作的是询问笔录。其后的三份笔录,均为讯问笔录,提审地点均为看守所。
最初的两份笔录,亦即询问笔录和第一份讯问笔录,内容差别不大,分别制作于刑警队与看守所,是展鹏被批准刑拘前后的两份供述,展鹏均坚持是自己造成了王可的意外死亡并抛尸。
第二次讯问笔录,警方重点查证展鹏与汪强的实质关系、展鹏是否了解汪强在太原的犯案情况、汪强可能的落脚点。正是在这次讯问中,展鹏供述汪强有可能回京寻找自己,警方据此制定了针对性的抓捕方案,并最终抓获汪强。也正是藉由展鹏在此次审讯中的表现,警方在其后做出了有关认定展鹏立功的说明。
看到这份笔录,杨毅不由得咧了咧嘴角,暗忖张文峰果真了得,做事儿近乎天衣无缝。看来张文峰在获悉“守株待兔”的线索后,及时赶到看守所,进行了一次自己毫无所知的提审,并制作了讯问笔录,不仅为将来可能的立功确认埋下伏笔,也弥补了可能的程序漏洞。
当然,对于警方来讲,这次提审也可能是必需的,当时的抓捕方案需动用大量人力,单凭自己的一面之词,或许很难让警方足信,他们必需确认每一个细节。但卷宗中表现出来的张文峰随后的一系列安排,还是给杨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三次讯问笔录是在汪强到案后制作的,警方在提审中重点查证了展鹏与汪强的关系、展鹏投案的原因、展鹏在汪强潜逃前后的活动、那张出现在汪强身上的展鹏银行卡的来历等。杨毅清楚地记得,在这次提审之前,正是自己向展鹏通报了汪强落网的消息,也传递了汪强独自扛事儿的决心及李东旭、张文峰的倾向性。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四份冠冕堂皇被呈递给法院用以定罪的证据,都不是真实的,而杨毅自己至少参与了部分造假,现在却有口难言——他只能认同这些证据的真实性,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辩护。
有了这个发现,再看剩下的所有证据,杨毅就有了新的视角。一切看似顺理成章,无论是汪强的几份口供,还是关键的展母、展妻的证言,都指向了一个基准,这也是警方办案的基准——展鹏涉案,但罪行不严重,且有立功表现。
杨毅的眼前浮现出张文峰的形象,那个看似沉默寡言、貌不惊人的普通人,却把他必须的工作做到了近乎极致。潜藏在所有表象下的逻辑是,在确保自己不违规的前提下,展鹏的案子可大可小,无论什么情形,现有证据都可以匹配,即便出现反转,既有证据也留出了充分余地,不至于突兀。这个分寸很难把握,却又被把握得极为精准。
而这一切,外人却难以察觉,除非亲身参与其中,就像杨毅暗中通报消息那样,或许才能管中窥豹。杨毅确信,在案件被移交检方审查起诉前,案件已经被加工,通俗一些说,目前呈现的案子,只是叠加在真实案件基础上的一个虚幻的影子。
为了确认自己的感觉,杨毅再一次翻回到张静的第一次证言,那是唯一一次他在取证现场的证言。他一边盯着笔录上记载的文字,一边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没错儿,笔
录中的记录都是真实的——真实的问题、真实的回答、真实的签字、真实的时间,通篇都是真实的意思表示,但似乎又缺少了什么,至于到底缺少什么,却又没人能一时说清。每天钻研法庭提问技巧的杨毅当然清楚,一场询问是可以被精心设计的,问题是,当张文峰当着自己的面对张静进行询问时,展鹏刚刚案发,他对张静的惶恐不安记忆犹新,莫非从一开始,张文峰就存有心机?
不仅是一场询问,一场侦查活动同样可以被精心设计。
杨毅再次翻阅作为证据的汪强的口供,其中有关展鹏的部分遵循了同样的逻辑脉络。审讯者充分利用了汪强独自揽罪的心理,看似自然、实则精心设计了有关提问——无论是汪强逃匿的过程、展鹏对其真实身份的了解、那张银行卡,甚或那把刀。
杨毅放下卷宗,掩面长叹,谁说刑警里没有大师?他点着一根烟,半仰起头吐出一串又一串烟圈。在迷蒙的烟雾中,张文峰冷峻的眼睛若隐若现。
这是一场接力赛吗?紧接着一场心照不宣的侦查的,会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辩护吗?杨毅抽着烟,陷入沉思。
一个春雨霏霏的上午,汪强的案子开庭,杨毅去了庭审现场旁听。不大的审判庭里,只零星坐了几个旁听的人——张文峰、郑川,还有紧挨着坐在一起的年龄相仿男女。
杨毅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和分别回头和自己打招呼的张文峰、郑川点头示意之后,他的目光集中在了那一对不认识的男女身上。他估计他们应该是汪强的姐姐和姐夫,大老远从山西赶来,杨毅坐在他们的身后,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只是从他们的坐姿猜测到他们的悲伤和无助。
审判冗长而乏味,午饭前,刚刚结束对太原案件的法庭调查,汪强对检方的指控供认不讳。午后再审,终于到了有关王可的部分,相关质证,杨浩志义正言辞,汪强声音空洞,杨毅的心却在滴血。
汪强首先表达了歉意和悔恨之情,对控方指控的事实全部承认,却对定性提出了质疑,辩白自己没有强制猥亵的故意,不用说,这是他与陈克协调的结果。陈克果然进行了轻罪辩护,尤其是对后一宗指控进行了无罪辩护。不得不说,陈克的辩护很精彩,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但他积极的进攻被杨浩志仅凭汪强的口供就一一化解,杨浩志接连几次“你是要翻供吗?”,汪强很快就不知所云了。
庭审结束,法庭没有当庭宣判。
郑川和杨毅站在法院门口等陈克。飘了一天的雨丝终于停了,张文峰手里拿着一把合拢的伞,从高高的台阶向下走,远远地就看见了杨毅。经过杨毅身旁时,他放缓脚步,冲着杨毅点点头,杨毅连忙叫住他。
“这是我们所主任,郑川,这是刑警队张文峰。”杨毅给两人做介绍。
两人互相握手,点头示意。“那个陈律师也是你们所的?”张文峰问。
“是,我们正等他去吃饭呢。”杨毅笑了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吧,我和你们辩方坐在一起不合适,让人看见不好。”张文峰咧了咧嘴,“你们那个陈律师还挺刁钻的嘛,不过——”他凑到杨毅的耳边,轻声说,“哥们儿,我把汪强钉死了。”
杨毅下意识地点点头,望着张文峰挥手的背影,暗忖,张文峰的确具备钉死一个嫌疑人的功力,只是,除此之外,他还想表达什么吗?
而这一切,外人却难以察觉,除非亲身参与其中,就像杨毅暗中通报消息那样,或许才能管中窥豹。杨毅确信,在案件被移交检方审查起诉前,案件已经被加工,通俗一些说,目前呈现的案子,只是叠加在真实案件基础上的一个虚幻的影子。
为了确认自己的感觉,杨毅再一次翻回到张静的第一次证言,那是唯一一次他在取证现场的证言。他一边盯着笔录上记载的文字,一边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没错儿,笔录中的记录都是真实的——真实的问题、真实的回答、真实的签字、真实的时间,通篇都是真实的意思表示,但似乎又缺少了什么,至于到底缺少什么,却又没人能一时说清。每天钻研法庭提问技巧的杨毅当然清楚,一场询问是可以被精心设计的,问题是,当张文峰当着自己的面对张静进行询问时,展鹏刚刚案发,他对张静的惶恐不安记忆犹新,莫非从一开始,张文峰就存有心机?
不仅是一场询问,一场侦查活动同样可以被精心设计。
杨毅再次翻阅作为证据的汪强的口供,其中有关展鹏的部分遵循了同样的逻辑脉络。审讯者充分利用了汪强独自揽罪的心理,看似自然、实则精心设计了有关提问——无论是汪强逃匿的过程、展鹏对其真实身份的了解、那张银行卡,甚或那把刀。
杨毅放下卷宗,掩面长叹,谁说刑警里没有大师?他点着一根烟,半仰起头吐出一串又一串烟圈。在迷蒙的烟雾中,张文峰冷峻的眼睛若隐若现。
这是一场接力赛吗?紧接着一场心照不宣的侦查的,会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辩护吗?杨毅抽着烟,陷入沉思。
一个春雨霏霏的上午,汪强的案子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