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出了正月,杨毅终于接到了杨浩志的电话,通知他展鹏的案子已经到了检察院。“我这儿都快起诉了,你可真沉得住气。”杨浩志在电话中抱怨着。
杨毅想象着杨浩志的表情,哑然失笑,调侃道,“这不是过年嘛,不想给你添堵啊。”
“添什么堵啊?该干的活儿早晚都得干。”杨浩志顿了顿,“这不,汪强的案子我都递到法院了。”
“哦。”杨毅应了一声,暗自琢磨情势果然按照李东旭预计的在发展。“前几天我刚去过看守所,听展鹏说你一直没提审过他,我以为你不着急呢。”
“再不急,审限也在那儿呢。”杨浩志呵呵一笑,“你看他平时牛逼哄哄的,没想到这刚一离开警队,就落在我手里了吧?”
“可不是,他一直念叨你呢。”
“念叨我?”杨浩志有些意外,“怎么,他要求我们提审?”
“那倒没有,不然我不就递申请了嘛。”杨毅咧了咧嘴,“他是不好意思,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我就说嘛,警队和看守所都不能给他小鞋穿,他干嘛要求我们提审?他的事儿不复杂,我就没想去看守所。”
“嗯。”
杨浩志停顿片刻,阴笑道,“不过他干的那点儿屁事儿,他是该不好意思。”
“谁说不是啊?”杨毅陪着苦笑。
“你要是想阅卷,得抓紧了,”杨浩志换了话题,“过几天我就得交卷了,你再想看,就得找法院了。”
“卷复杂吗?”杨毅问。
“怎么说呢?”杨浩志忍着笑卖关子,“我估计是你碰到的最简单的卷了,就两本,一本程序卷,一本证据卷。”
“和我想的差不多。”杨毅吁了口气,说道,“我是问卷的内容复杂不,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
杨浩志嘿嘿一笑道,“杨毅,你甭想套我话,你别忘了,咱俩可是对手,我不能对你评论卷的内容。如果想知道什么,你得自己看。”
“哪儿有那么严重?”杨毅嘴上调侃着,心中却是一惊,暗忖杨浩志做事儿还是有分寸。
“杨毅,我和你说,这也就是你,如果换作是别的律师,这个电话我都不会打。”
“明白,杨哥,都在心里了。”杨毅撇撇嘴,“不管怎么说,咱俩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你少耍贫。”杨浩志哭笑不得,“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过来,提前给我打电话。”
“我琢磨琢磨吧,”杨毅应付着,“如果我这几天没找你,你该交卷就交卷吧。”
“你说什么?”杨浩志明显一愣。
“我是说,反正也没多复杂,那卷看不看吧,实在不行,等到了审判阶段再说。”
杨浩志沉默了好半晌儿,才小声地问道,“你就没啥别的想法?”
杨毅明白,这是赤裸裸的暗示,但是他不能接茬儿。他皱皱眉,莞尔一笑,“我能有啥别的想法,按流程走呗。”
“这样啊,”杨浩志像是在揣测杨毅话中的意思,顿了顿说道,“反正我是通知到了,该怎么办,你自己掂量吧。”
“行,我知道了。”
“嗯——”杨浩志沉吟一下,说道,“顺便问一嘴,你有什么辩护思路吗?”
“我连卷都没看呢,能有什么思路?”杨毅一句话搪塞回去。
“说得像那回事儿似的,我怎么就不信呢?”
“杨科你又说笑了,我是真没啥思路,”杨毅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况且你刚才也说了,咱俩本质上是对手,就算有,我也不敢随便告诉你啊。”
“就等着开庭时看我笑话?”杨浩志搵怒,“我可警告你,别搞突然袭击。”
“你忘了,我可是刚被306弄了一回,我再折腾,得有多大胆儿啊?”杨毅啼笑皆非,抽了口烟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私自去调查的,如果要辩护,也是基于控方的材料,总的原则就是消极辩护,你把材料做得周全点儿,别让我捡什么漏洞就是了。”
“你真这么想?”杨浩志兀自放心不下。
“多大的案子啊?”杨毅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不过,我倒是承诺过展鹏了,尽全力让他受到公正的审判。”
“好一个公正的审判,这帽子扣得可不小,”杨浩志笑了笑,说道,“不过你这话倒提醒我了,展鹏做了那么多年刑警,对法律的熟悉程度不比咱们差,我可真得注意点儿,不能让他挑出什么毛病来。”
“你这有点儿草木皆兵了吧?”杨毅吁了口气,“展鹏可是自己投案的,我会见他这么多次,给我的感觉,他像是一心求刑,想来应该不至于有启动二审的机会。”
“那我也得注意,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这是我第一次起诉。”
“放心,你那专业素养,杠杠的。”杨毅奉承道,“再说了,不是还有汪强的案子练手吗?”
“说的也是,倒真是可以拿那个练练手。”杨浩志又恢复了自信的语气,叮嘱杨毅道,“该
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找我,随时联系。”
挂断电话,杨毅暗忖,杨浩志肯把身段放得这么低,估计将来开庭时也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过了几天,杨毅正在律所自己的办公室里整理卷宗,郑川和陈克一前一后,推门而入。
“你们来得正好。”杨毅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笑吟吟地说。
“有什么好事儿?”郑川双手插兜,站在办公桌前。
“还非得有好事儿?”杨毅白了他一眼,用手背揉揉眼睛,说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们要是没什么事儿,咱们下去斗会儿?顺便晚上再一起喝点儿。”
郑川回头和陈克交汇一下眼神,摇摇头说,“咱们改天再斗吧,今天不成。”
“瞧你丫那操性,一本正经的,”杨毅点着烟,又把烟盒向两人推推,靠在椅背上打量着两人问道,“怎么,找我有事儿?”
陈克凑身上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一口,“汪强的案子就快开庭了,我和川子商量,找你一起讨论一下辩护策略。”
“咱们不是说过了嘛,你独自办这个案子,”杨毅瞥了瞥陈克,“你们讨论吧,我不参与。”
“不行,这一次你得参与。”陈克执拗地盯着杨毅。
“一直以来,我不都是没有参与吗?”杨毅耸耸肩,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为什么这一次就要参与?”
“因为牵扯到王可。”郑川望着杨毅,叹了口气。
杨毅一怔,皱着眉头问道,“是轻罪,还是无罪?”
陈克再次和郑川交换了眼神,喃喃道,“我想做轻罪辩护。”
“哪种轻罪?”杨毅不动声色。
“减掉部分罪名的轻罪。”陈克叹了口气,鼓起勇气说,“检察院有两项指控,伤害和猥亵。伤害我想辩情节,至于猥亵嘛,我看了随卷的证据,从主客观要件上看,如果想打,都能找到漏洞,所以——”
“所以你想辩无罪?”杨毅紧紧盯着陈克,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这不是找你商量嘛,”陈克迎着杨毅的目光,“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这么辩。”
“如果我不愿意?”杨毅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长长地吁了口气,诘问陈克,“你还是个律师吗?”
“我——”陈克一时张口结舌。
“杨毅,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同意克儿的想法。”郑川连忙接过话来,“王可不是外人,你更不是外人,我们肯定尊重你的意见。”
“我操,好一个不是外人,如果真觉得我们不是外人,你们他妈地就不应该问我。”杨毅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气呼呼地瞪着两人,眼睛里满是痛苦。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说道,“没错儿,我恨汪强,恨展鹏,这世上可能没有比我更恨他们的了,但是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自己人给汪强做辩护吗?”
郑川和陈克望着杨毅,默不作声。
“因为我对他们的恨意,不是一场审判就能抹平的,不是他们认罪服法就能抹平的,那只是第一步,第一步而已,所以,最终法律判他们承担什么罪责,我不在乎。”他用双手捂住脑袋,痛苦地说,“但我们他妈地偏偏还是一个法律人,我直接的反应,竟然是确保他们能接受公正的审判,让他们心服口服,这就是我找克儿给汪强那个王八蛋辩护的原因。”
“那然后呢?”郑川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杨毅咧出惨淡的笑容,继而抬眼看向陈克,“克儿,保持你的初心,我们当律师的,在辩护时就得摒弃个人情感,最大化地保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你该怎么辩护,就怎么辩护,我不会怪你,我想王可也不会怪你。你这样,就是成全我了。如果你做不到,干脆就退出吧。”
“你他妈地,说的倒是轻巧。”陈克面露苦笑,下意识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