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李东旭和杨颖就离开了,他们要到李东旭的父母家过年。望着他们的背影,杨毅暗自琢磨,别看杨颖平时是一副野蛮师姐的架势,但每逢关键时刻,还是挺给李东旭面子的。就拿这过年来说吧,虽然生活重心还在大院这边,但杨颖一定要过去帮着准备年夜饭,陪着公公婆婆守岁。这夫妻生活啊,还真有意思。
然后他就想到了自己和王可。杨毅和王可自成一体,在二人世界中自得其乐,对于现实世界来讲,他们几乎就从来没存在过,无形中自然少了很多人情往来的麻烦。每逢春节,两人分别要回父母家,那是一年当中两人最难熬的时候,苦苦相思却不得倾诉,通一个电话都变成了奢望。杨毅还记得两人相识后的第一个春节,把王可送到北京站后回到自己家,他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王可乘坐动车,换乘班车,到了自家的村口,给他打了电话,他才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那种急迫且挂念的心情,除了大一寒假,惦记回四川的郑川,这小半辈子他再未体验过。可是自从王可打过一个电话,便像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情急之下,杨毅只能给王可打电话,但王可要么是迅速地挂断电话,要么是放任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总之就是从来不接听。一直到了午夜时分,他终于等到王可的短信,问他打电话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是想你了。”杨毅回了一条短信,觉得不过瘾,马上拨打王可的电话,可电话再次被王可挂断。
“短信说。”这是王可的回复。
杨毅无奈,只能和王可你一条、我一条地互发短信。杨毅这才得知,王可在家里接电话不方便。这主要是源于王可的心虚,他担心被家人察觉到自己交了一个同性爱人。每逢电话铃声响起,他的妈妈都会问长问短,这也不怪老人,她早就盼着王可能带回来一个儿媳妇。另外,王可的小外甥也经常抢他的手机玩游戏,这更令他担惊受怕,唯恐一不小心露了马脚。杨毅获悉缘由,哭笑不得,心里倒也松了口气。
“差不多了吧,我可是躲在厕所呢。”王可又发来一条短信。
“厕所怎么了?”杨毅不解。
“大哥,你以为是北京家里的厕所?我这儿可是室外露天的,零下二十度啊。”
杨毅想象着王可光着腚蹲在厕所里秫秫发抖的情形,哑然失笑,心中充满温暖。
除夕夜敲钟的时候,杨毅把事先编辑好的一段长长的文字发给了王可,熟料五分钟不到,王可的回复就到了,“别发这些,让别人看见。”
他估计王可应该是删除了短信,但他并没有怪罪王可,他觉得,自己的那些深情告白会铭刻在王可的心中。思忖片刻,他也删除了自己手机上的短信,但随即后悔不迭,他发现,自己再也敲不出那些肉麻的文字了。
在那之后,每逢春节,两人每天只互发一条简短而又不易引发歧义的短信,反正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刻的内容与形式均不重要,得知彼此安好,便是心安。
忆及往事,杨毅的心中暖暖的,但这温暖很快就被隐隐的疼痛所取代。这个春节,以及往后的每一个春节,他再也等不到那个躲在零下二十度的厕所里偷发短信的青年了,他们的一辈子,在那个暴雨肆虐的夏天戛然而止。
刚刚和李东旭谈论展鹏母亲所遭受的双重伤害,杨毅的脑子里更多地想到的是王可的父母,只是他不愿意向李东旭暴露自己的心绪,所以闭口不谈。对于任何一个老人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永远是最大的创痛,在这阖家团聚的时刻,那个千里之外的东北苇场,两个老人又是什么心境?
杨毅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父亲午睡起床,洗了把脸,也进了书房,见杨毅在抽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杨毅忙起身给老爷子让座,又把窗户开得稍大些,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也坐。”父亲说。
杨毅心中泛出一丝苦笑。年终谈话是父亲的保留节目,父亲习惯了在体制里当干部,威严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好在父亲只会下达一些原则性的指示,一年又只有这一次,杨毅便听之任之。
教训完毕,父亲严厉的眼神变得慈爱,杨毅骤然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心中也就多了一分温情。
“走,陪我杀两盘。”父亲对杨毅说。
杨毅一直不愿意和父亲下象棋,尽管小时候是父亲教会了他,原因无他,只是父亲的棋艺太臭,一点儿也勾引不起他的斗志,以至于青春期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聪明劲儿似乎只来自于母亲的遗传基因,与他那个貌似整日驰骋沙场的父亲无关。他可没有李东旭那份耐心,更不会像他那样懂得分寸,能瞅准火候和父亲互有胜负。所以那个下午,他干净利落地直落三盘,父亲干脆把棋一推,懊恼地仰躺在沙发上,说道,“不玩了。”
看到父亲脸上落寞的神情,杨毅心生悔意,但面对父亲,他偏偏就无法收敛起自己的好胜心——这两个不同辈分的男人,自打杨毅记事起,就是彼此最直接的敌人,也许这一生都无法改变。
“你别光
顾着和我陈叔下了,换换别人,你们俩凑在一起,越下越臭。”杨毅压抑着心中的不安,和父亲开玩笑。
“你陈叔——”父亲摇了摇头,“这一时半会儿可是下不成棋了。”
“怎么?”杨毅有些意外。
坐在一旁休息的母亲看着这对倔强的父子,哭笑不得,这时插话道,“你陈叔脑血栓,刚出院,现在说话、走路还不利索呢,还敢让他费脑筋玩儿棋?”
“我陈叔才多大啊,比我爸还小好几岁呢,怎么就栓上了呢?”杨毅愕然地望着母亲。
“你以为我们还年轻?都老喽。”母亲瞥了瞥杨毅,怅然道,“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了。”
“老什么老啊?你们可是夕阳红,正当年。”杨毅看着老两口,莞尔一笑,“你看看你们俩,一个比一个精神。”
“那倒是,”杨母长舒一口气,打量着杨父说道,“你爸也就是摊上我了,这一辈子都在医院,也没剩下什么,就注意保养身体了。要是没有我,就你爸那些坏习惯,身体还能像现在这样?”
“那可不是,”杨毅笑着挤挤眼,“咱们家的军功章啊,可都是老太太你的。”
杨母露出欣慰的笑容,接着说道,“我和你爸啊,都盼着能多健康几年,管他是你还是你姐呢,有了孩子,我们还能有精力帮着带带,不然等身体不行了,我们看着使不上劲儿,光剩着急了。”
“那是你,没事儿光爱瞎操心,我可没那么想啊。”杨父赶紧把自己摘出来。
“嘿,你这老头子。”杨母瞪着杨父,嗔怪道。
“就是,就是,”杨毅连忙打圆场,“你们都操劳一辈子了,就别再为我们操心了,也该享享清福了,不然我们做儿女的,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你们可以出去旅游,走遍祖国大好河山。不出去的话,不还是有老干部活动中心和老年大学嘛,咱们挨个班报,那生活得多充实啊。”
“哼,我才不和你爸出去呢。”杨母叹了口气,视线又转向杨毅,摇摇头说道,“你和你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杨毅见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问父亲,“我陈叔来不了,就没人陪你下棋了吧?”
杨父一脸苦相,没说话。
“他啊,就好那一口,现在只能逮着东旭了,你也不常回来。”杨母撇撇嘴,“要不说东旭那孩子真不错,你跟人家好好学学。我们倒是不求你经常回家,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得嘞。”杨毅抻了个懒腰,转头看向父亲说道,“你要是真喜欢下棋,可以在电脑上下啊,咱家又不是没电脑。”
“我——”杨父皱皱眉,支吾着,“我从来没玩过电脑游戏。”
“敢情是不会啊。”杨毅哑然失笑,一伸手拉起父亲,说道,“走,我去教你。”
“你以为都像你那么贪玩儿呢?”杨母瞧着父子两人走向书房,心里觉得一阵满足。
那个下午,杨毅不厌其烦手把手教会了父亲下载游戏、注册账号、设置密码、寻找对手、开始游戏,还坐在父亲身旁,陪着他厮杀了几盘,直到父亲熟练掌握游戏方法。父亲如获至宝,很快就无暇理会杨毅,杨毅望着兴致盎然的父亲,暗忖自己这个儿子总算有了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