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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 第53章 无妄

凉州盐官镇最近这些天已经彻彻底底没有了外乡仙家的踪迹。

那个曾经每天晚上敲着梆子走街串巷,提醒小镇乡民们防火防盗的邋遢打更人,在某天向那小镇上那位还在留任盐官大人,同时也是大姓李氏的家主,交还了打更的差事,第二天大清早就离开做了镇子出镇东行,绕过镇东蛰龙背之后,身形消失在了那道山脊背后,不知去向。

大概又过了两天,楚元宵猜侧崔先生所说的那个从中土而来的问罪到达了小镇,因为那四位曾经的盐官大阵坐镇圣人,也在未过多久之后就分别离开了小镇,似乎是还各自卸掉了挂在身上的一些头衔,比如崔先生不再是下一任儒门教主候选的“儒门四生”之一,老道长也不再是那龙虎山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

不过,他们在离开前好像是曾相约在阵西金柱崖顶,有过一次短暂的聚首,随后就各自消散身形,分赴远方。

前后两拨人,就真如之前所说的一样,提早与楚元宵做过了告别,所以在真正要离开时,都没有再与那个少年打招呼,各自悄然带上行囊远赴别地,虽没有说明各自目的地是哪里,但无一例外都会离开礼官洲。

等到楚元宵真的确认他们都已消失不见的时候,回过头来就蓦然发现,好像那不到一个月间发生在整个小镇上的一系列奇幻神仙事,在这上千口的小镇乡民中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知道一些前因后果。

穿街过巷放眼四顾,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些茫然无措,因为这种类似于书上所说“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总会让人在一个晃神间,就觉得好像那些事其实更像大梦一场,只是某个独醒之人的一场略显清晰的梦境而已。

几天之后的某个傍晚,吃过了晚饭的少年如过去很多年间的习惯一样,双腿盘起,靠坐在镇东口的那颗粗壮繁茂的老槐树下,那根北灵观老道长临行前送给他的狭长竹竿,被少年横放在双腿之上。

少年低头,仔细看了看那竹杖上好像与普通竹竿有些细微区别的道道清微纹路,猜侧着这大概是老道长修道多年留下的某种仙家印记,随后抬起头来目光远眺小镇西侧远处的那座金柱崖,夕阳西斜,眼看着将要落山,只留下一片片光彩夺目的绚烂晚霞,静谧而艳丽。

明日之后,他也将第一次离开小镇,关山万里,去往那个在一个月之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石矶洲。

明日离乡去,不知何日返青山。

……

既然是远游他乡,临行之前该做的准备,自然还是要做足的。

少年白天的时候,已经先去了一趟镇西的云海间,从客栈新任的那位掌柜那里支了一百多枚铜板,存放在崔先生给他的那块玉牌须弥物当中。

虽然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一直是用上山下河采野味的方式对付五脏庙,出门在外填饱肚子就自然也可以靠着这种方式,得心应手不在话下。

但是眼下的这趟远门,毕竟不是简单事,听说他将要去到的那个地方,关山万里不说,还隔着好几片茫茫无尽的大海,所以备一些盘缠防身是必然该做的准备,用不上最好,用得上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手短。

不过少年到底是没敢拿太多的钱财在身上,或者说一百多文钱于他而言就已经是一笔天大的数目了,过去的很多年间,他省吃俭用在家里攒下的铜板,最多的时候都没能超过十颗,攒钱不易。

所以此次即便是出远门,他也没有敢带上太多,即便是那苏三载曾经保证过云林宗的一半家底数目不小,足够他肆意挥霍很多年,即便是云海间曾经的那位老掌柜也曾说过,要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意支取,不需要有所顾忌,但他依旧还是没敢。

说是小家子气也好,是没见过世面也罢,总之对于一个过惯了皱皱巴巴紧日子的少年来说,突然之间身怀太多财物,反而会让他坐立难安,吃不好也睡不香。

更何况,当时苏三载去那几家敲竹杠,回来之后跟那位说书匠路先生在书铺里分赃,却把其中一半都分给了其实啥都没干的楚元宵,那些东西到最后也没有全部都存进云海间,还留了几件在他身上,如今也安安静静躺在那须弥物里。

所以当时在云海间里,他跟那位新任的客栈掌柜说要支钱,结果最后就只拿了一百多文的时候,那位明显提早就被范老掌柜打过招呼,知道一些事的客栈新当家,不出意料地有些出乎意料,脸上错愕一闪而逝,全然没想到这个少年人过来支钱出远门,却只拿了这么点数目。

不过到底是做惯了生意的买卖人,虽然有一瞬错愕,但也没有过多的大惊小怪一直放在脸上,很快从柜台后的钱匣中给少年数了一堆铜板出来,甚至连动用库房钥匙的准备都没用上。

出了客栈的少年背上了一只包裹,一路往小镇东口的自家院子走去,有了这些铜板之后,他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没有着落,就是那座老酒鬼在世时曾与朱氏谈买卖买过来的院子。

小镇上不到四百座院子,以前的时候很少会有空下来的,因为要凑足那三百八十六数,所以只要有人离开,就会很快又有新人家搬进来,但少年依旧知道,一座院子只要时间长久无人住着,就会很快凋落破败,墙倒屋塌,这是他从那些零星散落在小镇周围的盐井棚户上得来的经验。

一路东行路过五方亭的时候,好巧不巧碰上了那个正式接手了镇南北灵观观主之位,道号白生的小道士,一身青色道袍,头戴一顶鱼尾冠,笑眯眯从镇南穿过五方亭路口,好像是要去往镇北。

两人不期然的会面,看着背了只包裹的少年楚元宵,白生挑眉一笑,吊儿郎当道:“小道看施主这个打扮,是准备也要离开镇上了?”

楚元宵自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小道士见状也不见外,往前走了几步靠近少年,随后挤眉弄眼嘿嘿一笑,“要不要小道给施主占上一卦,算一算此行顺遂与否?”

说完之后见那少年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随后一脸怀疑之色,小道士就深觉自己那一手学冠天人的占卦本事被人轻瞧了去,所以赶忙抬头挺胸,鼻孔看人,胸脯拍得梆梆响,“施主可莫要轻瞧了小道这一手算卦的本事,师承出自我道门大掌教一脉,大凡占卦解签,看相测字,实打实无一不精,无一不准,一卦之后,保准能叫施主清清楚楚离乡,明明白白赶路。”

说罢,眼见那少年还是不为所动,小道士白生又眼珠一转,突然就长叹了一口气,用一只手背砸在另一只手心上,然后一脸肉疼朝着少年道:“若是施主还是不信小道算卦的本事,那不妨你我就做一笔买卖如何?”

打定主意不打算再给这小道士掏钱的少年,闻言反而有些好奇,“什么买卖?”

“想必施主还没有找到人去托付你那座院落的看门差事吧?”

白生嘿嘿一笑,又道:“今日施主若是愿意花上三文钱让小道大展一次算卦的身手,以后施主离乡远游,你那院子就由小道来负责照看,保管给你照顾妥帖,旁人抢不走,也不会叫它遇上变天就漏风又漏雨,还不收施主的看门钱,如何?”

这个买卖听起来倒是可以,少年正在发愁应该将那院子托付给谁,毕竟小镇上曾经跟他还算关系融洽的那些熟人们,基本都已经离开了此地,如今剩下的那些镇民,一个个与他都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实在不好求人办事。

眼见买卖有门,道观又能进三颗铜板的香火钱,小道白生又赶忙捏了捏衣袖加把劲,看起来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咬着牙道:“施主若是不放心,你我之间也可以立一张字据,保证你下回回乡时,你家那院子还是原模原样,若有不妥,小道赔你修房子的银钱!”

少年有些狐疑,“道爷为何如此执着?三文钱算一卦,还要揽下如此麻烦的一桩事,值?”

白生一脸苦相,“施主你是不知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家那位老观主虽然道法高深,可赚钱的本事实在是差了些,结果如今他倒是一走了之,却留下了小道都快穷得解不开锅了,眼看就要被逼着要学你一样去挖野菜填饱肚子,如此倒也还好说,可总不能穷了庙里的神仙不是?”

楚元宵点了点头,“那就算一卦?”

小道士闻言,喜形于色,赶忙应承下来,可抬手在身上道袍衣袖里摸了又摸,竟就真的连一颗铜板都摸不出来,真如他所说一样,快穷得揭不开锅了。

半晌之后,就只能有些尴尬地看着少年道:“施主能不能再借小道三文钱,待我帮你算完卦就还。”

楚元宵就这样最后又多揣了一张纸,才回到了镇东口那间院子,那个小道士确实如他的那个买卖提议一样,收三文钱算一卦,还给他签了一张负责看院子的字据。

不过那三文钱的收钱方式,还是跟道观里的那个说法一样,没收他手里的钱,解释说这是预备的盘缠,拿走一文就少一文,万一出门在外不够用就不太好了,他还是老办法去那云海间划账就是。

至于那个算卦的结果,小道士念念有词说了一大堆,先说什么“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又说“行人之得,邑人之灾”,楚元宵自然听不懂这些,不过最后的解释他倒是听懂了,说来说去总之就是个一路顺风,万事大吉,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兆头!

楚元宵听那小道士如此说,也没有往心里去,总觉得那个道号白生的家伙,其实就是奔着他那三枚又三枚的铜钱来的,说什么万事大吉,大概只是为了说两句好听话,好让他能高高兴兴掏钱而已。

……

离开盐官镇的这一天,大清早就起来的少年拉开门,天气还不错。

出了院门又上了锁,背着一只简易行囊的小镇少年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良久,随后走出镇口去了趟那座蛰龙背山脚下的小山包。

开春已久,凉州虽然每年天气回暖的时间都比较晚,但到了这几天,那座小山包两侧的两座坟堆四周也已经长了许多青草出来。

楚元宵到了坟前,先是清理了一下某些漫上坟头的杂草,又捡来一些黄土块把一些鼠洞之类的堵了堵,随后才将昨天从镇里金纸店买来的香火烧纸分别在那两座坟前点燃。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一两年里,他可能都不太会有机会在坟前给这两个老头烧纸。

楚元宵在盐官镇里没有什么朋友或者熟人,因为被亚圣封印了记忆,所以这些同乡们对他的印象,大多都还是停留在“命硬克亲”的那个天煞名头上,所以应该也没有人会觉得小镇上少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命硬少年会如何,说不定还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少了个煞星,自然也就更不会有人愿意替他来这里给这两个老头送些纸钱。

楚元宵带过来的香烛纸钱很多,香烛插在坟前的简陋供桌前,纸钱点着了分别烧给两个老头,他一边跪在坟前烧纸,一边把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很多事情絮絮叨叨给两个老头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老头们在天上,人死之后都是神仙,估摸着该知道的都知道,说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跟他们解释一遍,为啥自己得离开凉州出远门。

要是放在以前,一辈子呆在盐官镇其实问题也不大,吃穿不愁过完一辈子可能难一点儿,但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话,其实可能也不难。

但现在不成了。

少年烧完纸钱,恭恭敬敬给两个老头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扫了扫粘膝盖上的土,走到两座坟堆中间的那座小山包上坐下来,左右看着两边坟头,又抬起头看着西边三里地外的那座小镇,沉默片刻之后才低声道:“老头们,北灵观的老道长说我也许能活,但是可能会很难,如果那位石矶洲的青帝前辈愿意出手帮忙就还有希望,如果他不愿意,我可能就活不过十年了…”

“所以我这趟出门能走到哪里,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如果福大命大,我肯定还回来给你们两个烧纸,如果命不够大,咱爷孙三个也就能在那边相见了,所以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咱仨肯定还会再见的。”

“你们俩在那边,也不要再当那见面就板着脸不对付的恶邻居了,好好互相作个伴,等着我回来。”

清风徐来,无人应答。

少年又在那山包上坐了许久,直等到天光大亮,日上三竿,小镇上许多人家缓缓升起烧早饭的炊烟,他才站起身来,缓缓离开。

这时辰,差不多辰时末,阳光正好,风暖天晴。

正适合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