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昏迷之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分夜之后又三天。
从镇东打头那座院落屋子里的炕上爬起来,拉开屋门出来,就看到对门那个邋遢汉子,将他那把常年放在茅屋中的竹椅搬到了院中,躺在上面悠哉游哉晒着太阳。
屋门响起的时候,侯君臣只是转头淡淡看了一眼少年,随后又继续躺回靠背上,继续开始晒太阳。
楚元宵跨过门槛走入院中,环顾四周,镇东蛰龙背还是那个高耸入云的挺拔造型,只是好像那常年遮挡在山腰处的厚重云层,不再如以前般常年不散,而镇西的金柱崖也还是那个四方四正的样子,似乎一切如旧,又好像有哪里有些不太一样了。
少年缓缓张开双臂,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却引来了周身酸痛不太舒服。
春分夜的五方亭那一役,少年双眼金瞳与人对弈,又好似作为旁观者参与了整场对局,尤其是最后与那名为墨千秋的白衣鬼侯互相对轰的那几拳,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忍不住识海震动,心湖摇曳,震撼不浅!
高手之间的互相斗法,从心力拔河,再到武力对决,无一例外全都超越了他这个普通人的认知!
还未等少年回神,就听到那个躺在竹椅上懒洋洋的邋遢汉子吊儿郎当揶揄道:“傻小子,你这年纪轻轻连修为都没有,就已经得了个机会当了一把神仙中人,老子现在再看你,也觉得你小子说不准还真有点那气运之子的意思,糊里糊涂就被老天爷瞧上,好好照顾了你一段。”
楚元宵闻言咧了咧嘴,这个话没法接,但同时他也有些疑惑,看着老猴子问道:“所以我到底是躺了几天?”
说着,他再次环视了一圈四周,疑惑道:“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这盐官镇好像还是那个以前的盐官镇,那一夜在我昏倒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侯君臣听着少年的疑问面色古怪,微微用力让屁股下面那张摇椅缓缓摇晃起来,一边一前一后缓缓摇动,一边继续揶揄道:“也确实了,你倒是省心,看着两座大阵同归于尽,然后就当个甩手掌柜一昏了事,也不管这一镇生灵就那么被人从万丈高空之上突然扔下来之后会如何,更没管那盐官大阵破碎之后,被镇压在底下的那把剑破封而出又会如何?要不是有人帮着你们擦屁股,你小子现在恐怕早就被关到临渊学宫的那座天牢里去了!”
楚元宵听见此话,又想起那一夜他在昏迷之前看到的那个流星坠地的浩大场面,忍不住也有些尴尬,但是有些事其实也由不得他,只不过他也有些好奇,那样的场面,阵主又不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得起邋遢汉子所谓的“擦屁股”三个字?
侯君臣转头瞥了眼少年,有些叹服一般笑道:“说起来也真是神了,就中土诸子百家的这帮人,是真的一个比一个玄乎,你刚撒手扔泥巴,转过头还真就有人恰逢其会伸手去接泥巴!我有时候也是真好奇,远在中土神洲的那些位,到底是怎么能提前那么久就算到这些个结局的,不远万里赶过来,还不早不晚刚刚好!”
这个解释,说了跟没说一样,听得少年一头雾水。
邋遢汉子看着少年一脸迷茫,就笑眯眯给了一个更详细的解释。
……
三天前的那一夜,当那个金瞳少年双眼金光骤然消失,随后伤重昏迷的下一刻,高天上分作两派对峙的两伙人,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一桩桩的变故迭起,险象环生!
万丈高空之中,骤然失去那罗酆山通幽大阵吸引的盐官小镇,在毫无牵绊向地面坠落的那一刻,坐镇小镇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几乎瞬间就选择了飞身而上、托山而行,他们不能放任盐官镇十里方圆的这座倒扣山岳直接砸向地面,因为那意味着小镇那三百多户人家的上千口人丁,将会无一例外死于非命!甚至如此之大的震动之下,就连那二十里外的凉州城都不一定能幸免于难,安然无恙!
但是,盐官镇被那墨千秋拔地而起,又被金瞳少年利用那四象之灵跟那座酆都城中的通幽大阵同归于尽,整座盐官大阵顷刻之间毁于一旦,这就意味着封印在大阵底下的那把魔尊剑身上,彻底没有了镇压之力,牢狱之门洞开!
那柄在万年之前就作为佩剑,被那位魔族之主提在手中的三尺神器,虽然经过了盐官大阵的万年消磨,神火微弱,但依旧不可小觑,在四位镇守还没来得及将小镇放回地面原位之前,就已然先一步一剑开山,脱困而出,更是直接斩断了小镇底下的那一大堆山根水运!
他既是魔尊兵刃,又刚刚好是一把剑,可想而知那家伙何等魔性与霸道,现身那一刻不带丝毫犹豫和收敛,当场就要收取在场的所有生灵性命,甚至连专程赶过来救他的那一伙鬼族修士都不放过!
只能说,一时之间魔气横空,天地变色,人人自危!
但也就是此刻,恰恰是来自中土神洲的第一重临变算计到场。
当初小镇除了墨家二掌柜之外,其他三位镇守圣人都曾各自传信过自家座落在中土神洲的祖师堂,后来的回信之中,儒门那位亚圣曾将一枚可作为须弥物的儒字玉牌,作为飞书传信之物送到小镇,又被塾师崔觉作为拜师礼送给了楚元宵。
当那魔尊剑横剑当空,不可一世之时,谁都未曾想到,那位儒门亚圣竟然借助于早就埋下的伏笔,也就是揣在贫寒少年怀中的那枚玉牌,直接不远万里从中土神洲跳跃降临到了礼官洲,正正好好堵住了那魔尊剑逞威风!
就这个时机,就这个路数,谁要说那位亚圣不是提前算好的,堂堂小镇打更人能把他狗日的猪脑子都给他打出来!
那位亚圣现身之后,被灭了一半威风的魔尊剑大概是也终于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毕竟如今刚刚脱困的他,已经不是万年之前的那把除了人皇剑之外不把天下任何兵刃放在眼中的魔尊剑了!或者说至少现在还不是!
虽然此时他依旧不太怵孤身一人的儒门亚圣,但谁知道下一刻还会不会再冒出来一个佛门的某位当家,或者是道门的那三位掌教之一,甚至是三教祖师亲临?
在人家的地盘上,又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鬼族这帮垃圾偏偏还没能将消息瞒个彻底,这个时候会突然再冒出来个谁他都不奇怪!
内心里萌生退意的魔尊剑灵,一边朝着儒门亚圣放狠话,一边开始四下打量着想要找机会破空而去,作为一把以锋锐闻名的神器,虽然此刻实力未复,但是简单的破碎虚空而后隔空远游横跨万里,对他而言也不算太难!
只是,那位魔尊剑灵没料到,以墨千秋为首的这帮鬼族来人也没料到,亲临礼官洲的这位儒门亚圣,好像是丝毫没有要拦着不让他们走的意思,只是轻飘飘抬手,从小镇塾师崔觉那里,又隔空拿过来一封牛皮纸信封,当着所有人的面拆开那块刻着“儒”字的蜡封,掏出里头装着的那一张白纸,然后堵在魔尊剑面前,要跟他共证天道誓言,要求他百年之内不得踏足九洲一步,如果违约,天道诛之!
所谓天道誓言,可不是山下老百姓随随便便举起三根手指,说我某某某今日发誓如何如何,那样随随便便信口拈来的誓言,对于仙家修士或者是如魔尊剑之类,毫无约束力可言!
真正的约束力,在于修士以自身修为沟通天地,再以天地之力作为见证发下重誓,如有违约,则天地人神共诛之!
这样的天道誓言,对于仙家中人才是真正有用的,修行路上面对的关隘劫难,有些来自修士本身,有些来自旁人,但最多的都是来自于天地大道,精气神三条路各自十二境,都被分作四个大阶段,每个阶段的分水岭上都会有天劫加身,如果谁敢天道誓言违约,就等着天雷滚滚、雷劫无尽,不死不休送你进轮回吧!
魔尊剑虽然倒是不需要有修行渡劫的说法,但他若违约则会更直接,都不用等破境雷劫,直接就是从此以后,头顶雷云滚滚,不被劈个剑断魂亡不罢休了,一遍不行一百遍,百遍不行一万遍,这更他娘扛不住不是?
那儒门亚圣如此要求,这位魔尊剑灵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镇压在地底上万年,刚刚出世就不让老子踏进九洲,那老子怎么杀人吃人恢复实力?要回到当年的巅峰状态,老子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但是,见那魔尊剑灵一脸“老子就不,你能奈我何”的滚刀肉表情,那位亚圣也不生气,连脸上笑容都没变,直接随手就把那张白纸…扔了…
不错,就是扔了…
但大概是亚圣之所以为亚圣,一是有大气运加身,又加上文运太厚,所以那张被他脱手而出的白纸,不偏不倚,落点刚刚好在那魔尊剑的剑锋之上,躲都躲不掉,一张轻薄如无物的白纸怎么经得起魔尊剑的锋锐,吹毛断发都是小事,那张白纸也不例外,轻轻松松一分为二!
然后…魔尊剑灵就发现,他就好像那个曾经跳入玄女湖的落魄少年一样,魂灵与本尊真身一分为二,他进不去剑身了!
笑眯眯等着出了结果的亚圣,轻飘飘将那没了剑灵如同死物的魔尊剑提在手中,然后看着那一脸暴怒的剑灵,笑道:“摩羯,你也别说今日这一场是老夫欺负你,你被困阵中万年,实力十不存一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此刻的你打不过老夫也不敢久留,更是事实!”
说完这段,彻底压住了那剑灵暴起的打算之后,那位一身黑色儒袍的老人才笑眯眯谈起了真正的条件:“今日你既然能阴差阳错脱困而出,可能就是天道给你的机会,所以我九洲人族自然也愿意放你一马,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去!既然你不能答应百年之内不入九洲,那就把剑身留下,以后的无尽岁月中,如果让我中土再察觉到你踏上了九洲陆地,那么你就可以彻底地不用回去了,彼时咱们来试试,如果再被镇压万年,看你还有没有命能撑到那么久!”
被亚圣称作“摩羯”的魔尊剑灵,自然不可能轻易同意亚圣这个说法,但却又无可奈何,毕竟眼前这个老头,在万年之前的他眼中,可能还不是特别厉害,但是以如今的双方状态,对方压他一头是着实不在话下!
知道事不可为的摩羯就只能一脸讥讽冷笑一声,“说是放本尊回去,却又将剑身压下,你们三教可当真是‘大方’得很呐!”
对面的亚圣对于魔尊剑灵的这一句,笑意盎然丝毫不以为意,笑呵呵道:“过奖过奖,如果阁下不愿意,那么咱们也可以换个方式,让这位酆都鬼侯将你剑身带回去,老夫则可以勉为其难带你回中土,再去一趟临渊学宫那边做客,想来在那边无聊起来就爱吵架的那些位,应该都很乐于跟你聊一聊人生,讲一讲道理。”
摩羯听着亚圣这话,刚开始还想要反唇相讥,结果在听到最后那句“聊人生、讲道理”这个话时,直接不由自主话头一滞,犹犹豫豫没敢开口,当年他被镇压之前还在那魔尊身边作为佩剑的时候,那场最后的天地大战,五族最强的魔尊与人皇当面对阵,人族最先出来叫阵的,可不是那位从来话不多说的人族共主,而是三教百家的那帮读书人!
彼时他藏身剑中,听着对面那个负责叫阵的读书人,在两军阵前毫无惧色侃侃而谈,一大堆之乎者也张口就来,洋洋洒洒把在场的无数修为绝巅、坐关万古不变色的大能者们全都给说困了,就连他那个老对手人皇剑,在后来终于得着机会跟他真正打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偷偷摸摸念叨了两句“这帮读书人的嘴,比你这狗东西的剑锋还招人烦”,过往如云烟,时隔万年之后的如今再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可怕的很…
现在还让他去中土神洲跟那帮人聊天?老子疯了吗?!
——
送走了魔尊剑灵与酆都众人,终于得了空闲下来的亚圣,笑眯眯看着小镇四位镇守他们将盐官镇托回原位放入那地面上的巨大坑洞之中后,就一闪身到了那镇中心已然倒塌的五方亭附近,那里还有一红一白两个表情都有些愕然的小姑娘,和一个身躯如碎瓷且陷入昏迷中的小镇少年郎。
墨衣老人落地之后,笑眯眯看着那个脸色苍白,脸上道道裂痕的少年,拂须一笑,轻声说了句:“士穷不失义,善之善也。”
随后就见他轻轻第一次抬手,那座倒塌的五方亭瞬间复归原形,只是那一副对联不在了,同时小镇上被大战毁坏的所有建筑也重回原样,与战前无异;第二次抬手,无数灵光从他那宽大袖袍中点点飞出,小镇百姓不多不少一人一点融入眉心,此举意在封印镇上百姓这段时间内所有对于仙家修士的认识和认知,当然,那个贫寒少年除外;第三次挥手,贫寒少年楚元宵那一身沉重伤势缓缓修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与先前再没有什么差别。
做完这一切的儒门三当家,再回过头时就看向了那小镇内外的无数仙乡来客,这一次他的表情却不再如先前和蔼,语气淡淡道:“今夜,老夫在此地代临渊学宫下一道封口令,在场诸位即刻带上各自谈妥买卖的少年人回返各洲,不得有片刻逗留!盐官镇甲子之约,自此刻起不会再有下一次,以后各家全凭眼光本事收徒,没有大锅饭可以再吃了。”
说完前一段,老人微微顿了顿,重新环视了一圈众人,才又加重语气继续道:“另外,关于此间诸事,未经中土允许,绝不可与他人言谈提及,诸君若有违反,背后山门轻则封山,重则取消九品制内品级,撤销山门封号!如有再犯,临渊学宫那座天牢,静候诸位做客其中!”
这个警告,不可谓不重,他们这些人要是因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搭上了背后山门千年万年基业,谁会?谁又敢?
在场没有一个人去怀疑这位儒门亚圣所说的话,到底能不能做到的问题!
偷偷摸摸私底下谈及就不会被发现?
临渊学宫、诸子百家到底有多少人分散在九洲各地暂且不说,单说三教顶天的那三位,真要用点心,谁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离谱的事情?有谁有那个胆量敢去验证那三位的本事?
……
听着侯君臣絮絮叨叨说完了那一夜的后来事,自觉也算见了大世面的贫寒少年也忍不住有些咂舌,他以前以为坐镇小镇的那四位圣人已经很厉害了,再厉害一些的,可能到那位拄着一根雀头拐杖,曾被他扶着去往小镇乡塾的先生的先生,就顶天了。
可今天再听这邋遢汉子一脸叹服提到那位亚圣,他就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晕早了,这些大人物们,光是听着就一个比一个厉害,叫人神往得很!
只可惜听打更人说,那位亚圣在下完封口令之后就一个字都没再多说,直接回中土去了,这让本就有些遗憾的少年更加的一脸可惜。
只是还不等少年可惜完,那个邋遢汉子就看着少年意有所指道:“先别忙着可惜了,你以为这里的事情就这么完了?这么大个烂摊子就这么结束了?”
楚元宵听着这话,又转头看了眼那摇摇晃晃的汉子,一脸的不解其意,“不然?”
“不然?”侯君臣见少年经他提醒之后还是一脸懵懂,不由冷笑一声,接着就直接絮絮叨叨连问了一大堆问题,直接让少年呆在当场。
“你记不记得,你当时问那鬼侯的那些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此地坐镇了近万年之久的那位天书之灵,为什么轻而易举让出了阵主之位?他难道不知道那根钟锤被偷,会有什么后果?”
“你为什么仅凭三言两语就代掌了整座盐官大阵,是你说的那些话别人不会说,还是你会比那四位坐镇圣人更厉害?他们难道就真的抽不开身,非要让你来执棋?”
“为什么那把魔尊剑被小心翼翼压在阵底万年,结果就这一仗下来之后,中土那边竟然说放就放?你真以为扣押了剑身,那个叫摩羯的神器剑灵就翻不起浪花来了?”
说到这里,邋遢汉子侯君臣好像是话说得太多太快,有些喘不上气,于是停下来顿了片刻,最后说出了一个于少年而言最紧要的问题。
“你以为亚圣那一手,帮你修复了裂纹,你就真的痊愈不再是碎片拼凑起来的了?小子,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不仅仅是大道断头的问题,你的武道之路,也已经因为那一夜与墨千秋的对拳,被彻彻底底打坏了肉身而断了一半!你想三径同修?先想想怎么修好肉身吧!”
原本还有些呆滞的少年,在听到侯君臣最后这句毫无感情的言辞之后,彻底地脸色煞白了起来。
因为一句话而几近魂飞魄散的少年人,过了好久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抖索索地看着那一脸冷笑的邋遢汉子,颤声道:“你有办法吗?”
侯君臣闻言摇了摇头,如实道:“我没办法,我都没见过有你这么惨的,比当年碎了武胆之后如同落水狗似的我还惨!”
少年脸色更白。
却听那侯君臣说完一句,又不咸不淡跟了一句:“不过有人让我带话,等你醒了之后先去趟乡塾那边,你那个已经拜过了师的先生找你有事交代,然后再去趟镇南北灵观,陆天师那边可能也有事找你。”
一瞬间,少年恍然想起他那位历来温润如玉的青衫先生,说不定他有办法?又或者那位目盲老道长有办法?
他有些求助似的看了眼邋遢汉子。
却见他只是翻了个白眼,道:“别看我,我就是个负责给你喂药喂水,再等你醒来之后带话的,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找你说什么?有没有救,你去了就知道了!”
少年闻言并未直接抬步,而是先抬起头看着院墙外那棵老槐树,有些怔怔出神。
见少年迟疑,躺在他身后竹椅上的打更人也没有催促,只是忍不住有些叹息地摇了摇头,轻声念叨了一句。
“入春已满月,又逢倒春寒。”
不怪少年,近乡情更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