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载闪身离开小镇的那一刻,远在镇中五方亭路口的那间韩记食铺里,那位十境武圣蒋櫱几乎是瞬间就感应到了这个变化。
人间修士亿万万,人人身处光阴长河,劈波斩浪逆流而上,千辛万苦求长生,只为立足长河不动如山,经得起那河水冲刷,不会顺流而下,还能保持金身不腐不朽,故而在高深修士眼中,这一个个修行中人就如河中孤石,激起浪花一朵朵,又如夜空星月,星星点点,或明或暗,自带光焰万丈长。
再加上,苏三载其人历来都是一副嚣张跋扈,率性随心的狂放做派,明明自身修为几近通天,却偏偏懒得遮掩那一身恍若神人的光芒高涨,甚至多数时候都恨不得人还未到就先敲锣打鼓昭告一番“老子来也”四个大字,所以这个在普通人眼中看来平平无奇,甚至还脑子有病的一个怪人,放到修为高深如蒋櫱之流眼中,就是妥妥的暗夜灯笼高高挂,旁人想要挪开眼光都困难,自然就是来也明显,去也更明显。
但是,这位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从石矶洲东海傲来国军中改换门庭进了云林宗的四品仙家首席供奉蒋武圣,也并不仅仅是个总爱被江湖人调侃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鄙武夫,在感应到那黑衣年轻人离开之后,依旧并未着急动身离开食铺去往镇东口,反而是双臂环胸坐在食铺中的那张茶几旁,闭目养神,安坐如山。
只待那个贫寒落魄的楚氏少年郎在那棵老槐树下见过了那个元嘉剑宗的门下弟子,又去了趟小镇乡塾再出来,然后重新坐回那棵老槐树下,食铺中端坐许久的蒋供奉这才缓缓睁眼,微微一笑,长身而起,胸有成竹出门东行。
小镇乡塾是什么所在自不必说,蒋供奉再如何地自诩艺高人胆大,也不敢贸贸然将自身神识伸进那座从外观上看起来简陋普通到甚至有些寒酸的院落之中,但是这并不妨碍蒋供奉有一番心底计较,他只要看一看那出了乡塾院落的落魄少年,就几乎是一目了然了,除了多带了一本似乎是用于稚子开蒙的《千字文》书册之外也别无他物,再就是脸色也有些尴尬,除此之外就与先前并无任何不同了。
深觉窥得真相的蒋供奉至此就彻底的放下了心来,像《千字文》这种在九洲天下几于烂大街一样的东西,虽不能说人手一本,但只要是个读过书识过字的人,就几乎都是摸过十遍八遍的,本身价格也不贵,就是个几文钱的东西,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来,蒋大供奉就觉得这少年也就这样了,去了乡塾也不过是叫人家用一本开蒙读物给打发出来了而已,不足为虑。
至于说脸色尴尬一事,那就更好解释了,因为苏三载其人,在儒门一脉来说,历来都是被划归在不受欢迎的那一列之中的,这从当初那位被落魄少年扶进乡塾的那位钟老先生身上就可见一斑,而且就连不是儒门的西河剑宗门下,对他也都不甚有善意,当初那位夜雨剑仙在乡塾门口时那一番冷嘲热讽的言语带刺也能看得出一二来。
当然,后来才到的蒋供奉虽不知这些先前事,但他对江湖上一些由来已久的门门道道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既然这楚元宵被那苏三载收入了门下,那么一贯与那黑衣年轻人不睦的儒门又怎么会善待于他?送他一本《千字文》开蒙已经算是儒门讲求仁义到了时时处处斤斤计较了,还能指望他们善待更多?讲笑话了不是?
儒门一脉历来讲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一个泥腿子进乡塾,还想受什么优待?你不尴尬谁尴尬?
如此种种理直气壮之下,蒋供奉很是放心,静待良久确定那苏三载不会去而复返之后,就施施然光明正大去找那少年会一会面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我云林宗当真封了山!
靠山都走了,我看你如今能靠着谁?孤苦伶仃,受人摆布,命该如此!
……
小镇东口这边,抱着一本开蒙读物的贫寒少年有些头疼地回到了老槐树下,靠坐在那粗壮的树杆边上敲着脑壳,崔先生给了他一本书这件事确实值得开心,这是除了那个白衣姑娘李玉瑶给他的那本书外,他第二次接触到这种读书人的东西,而且又是入学开蒙之物,这让心心念念此事良久又求之不得的少年打从心底里高兴,但问题是他大字不识一个,要怎么读懂这本书就是个让人头疼问题。
虽说崔先生说过了有问题可以去找他,但是少年暗暗思量一番之后就还是有些为难,自己总不能天天时时刻刻去乡塾找先生吧?从那封面上三个字就开始问?那得麻烦先生到什么时候去?不说先生会不会烦,多年来都从不习惯麻烦旁人的少年自己就先做不到如此理直气壮…
要不是头顶的钟前辈叮嘱他必须去乡塾找崔先生,要不是那个红衣姑娘将他塞进先生书房,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踏进乡塾去。
当然,头疼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还有那个历来与他不对付的赵家子在乡塾里说的那句话,让尘埃落定坐回树下的少年此刻回想起来都有些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自处,编排就编排,还当着人家姑娘的面编排,以后见到那两个姑娘该得多尴尬?
以前老猴子编排他,说他和那李姑娘如何如何,好歹也只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少年自己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福分,不管是李姑娘也好,还是姜姑娘也好,那明眼可见都是飞在云头的金凤凰,怎么会是他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落魄少年可以肖想的?都不是一路人能有同一条路可走?
那都不叫肖想,那得叫野望!
如今叫那姓赵的当着面叫破,以后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多尴尬?
少年正为这一二件事头疼,一抬头就遥遥看见那个一身华服的壮硕汉子远远从长街西侧缓缓走过来,脸上挂着一抹和蔼笑意,一边走一边朝少年点头致意,少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有种那是“慈祥”的感觉…这个错觉让他鸡皮疙瘩都忍不住掉了一地。
来人身份,少年是认识的,当初此人进镇时还跟侯君臣聊过几句,当时他正端着两碗饭出院门,这个汉子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后来侯君臣跟他说过,此人现在是云林宗的供奉客卿,少年自己当时还说了一句感觉这人会来找他,结果这才过了多久,这就应验了?老子这张嘴是开过光了吧?
但不管少年如何思量,那个壮硕汉子很快就到了少年附近,看着从树下起身的少年,笑了笑拱手抱拳道:“你我之前见过一面,我是云林宗供奉蒋櫱,此行过来是想专程与楚小兄弟道个歉,另外还有些事情想要商量。”
好一个专程,又好一个另外。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少年见那蒋供奉说话如此客气,也不好一张口就与人为恶,就只能将捧在手里的那册书籍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珍而重之地抹平整,揣稳妥,深怕起了褶皱让自己事后心疼。
对面的蒋櫱看着少年低着头对一本烂大街的书册如此珍视,没来由眼中闪过一抹鄙夷,果然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山猪吃不了细糠,狗肉上不得台面,一本人间随手甩过来打发人的破书都能如此地小心翼翼,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不过如此也好,这泥腿子既然如此小器,那么他后面要说的那些话也就更好说,更有作用了。
少年低着头并未见到那汉子眼中的神色,先将书本小心揣好,这才抬头朝那汉子抱拳还礼,平静道:“这位前辈客气了,我与贵宗之间的仇怨,苏先生已经帮我算过了,至于后面的事,还得看我有没有命登上贵宗山门再说,道歉一事,于现在的我来说,当不起。”
对面的汉子蒋櫱闻言心底冷笑一声,好一个不卑不亢,这是不愿将仇怨就此揭过,又不太敢明说,所以拿软钉子来戳人?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这壮硕汉子面上还是又笑了笑,道:“我云林宗此次先来的那两个,不问自取,确实做事不太地道,此事我已严厉批评过二人,他们两个也自愧有错,不敢来与小兄弟当面道歉,所以我在这里代他二人跟小兄弟说声抱歉,只是楚小兄弟先前也说了,令师苏先生已与我云林宗算过账了,并且要我云林宗将一半家底挂到小兄弟名下,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也算是我云林宗的诚意,所以此次想请小兄弟看看,此事是不是就此揭过,你我双方之间一笑泯恩仇如何?”
这个话可以说已经说的很客气了,只是听着他说话的楚元宵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他定定看了眼那个一脸温和笑意的壮硕汉子,认真道:“所以蒋前辈的意思是,苏先生说的我以后要上云林宗与诸位算一算账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你们也就不用再封山了?”
“正是!”蒋櫱开颜一笑,心道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同时脸上笑意越发和蔼,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云林宗一半家底已是一笔惊天的财富,都已经不是能用黄白之物来计算的数目了,如此巨富算我云林宗道歉的诚意,于小兄弟而言也足够你随意挥霍而不必小心计算了,如此一来双方虽各有所失,亦算各有所得,就此罢手言和,何乐而不为呢?”
这段话再听完,少年终于明白了之前他哪里觉得不对了,于是看着那汉子,面无表情道:“所以前辈是觉得,你们云林宗一半的家底够买我短命三十岁,够我在气血两亏死于非命之前随意挥霍?”
这话问得丝毫不客气,问得那壮硕汉子脸上表情都微微一滞,心底恼怒,语气就跟着也不那么的和蔼了,淡淡道:“小兄弟,云林宗四品宗门,一半家底可不是一笔小数字,且不说死在求道路上的修行中人不知凡几,你就算无病无灾真正靠自己修行,这辈子是不是能挣到那么多钱都尚在两可,就单说如今已经踏上了断头路的你,有如此一笔钱财让你富裕优渥过完这剩下的年月,难道不好吗?如今的天下九洲,人人笑贫不笑娼,你有了这笔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不比你住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来得舒服?又何必非要与我四品仙门掰扯个孰对孰错?日子本就不多,留些时间享清福难道不好吗?”
这个说法不算新鲜,当初那个水岫湖子弟柯玉贽也曾说过差不多类似的话,但今日再听,依旧把这个贫寒少年楚元宵给逗笑了,他刚开始还以为这个一脸真诚笑意的壮硕汉子与另外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少年堪堪忍住笑意,随后又挠了挠头假装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我听人说,那一身水韵对于修行大道好处极大,不然也不至于引得你们专门来抢,有了那一身水韵之后修行路就会好走得太多,也能走得更远,难道有了水韵都还修不出来个好前程吗?而且我还有个师父叫苏三载啊,你们不是都说他很厉害?”
这段句话就是属于少年的一语双关了。
你云林宗迫于我有个苏三载这样的师父,才不得不把一半家底给我,现在要说成是你们的诚意?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平平安安修行修到有一半云林宗家底的那一步,这是当我那个师父不存在?
况且我本有大好的前程,你们逼我上了断头路,转过头来又像是施舍一样给我你们一半的家底就算了事?真要双方扯平,不该是你云林宗也从此大道断头吗?怎么就用一半钱财就抵了我一条命了?就因为你们是一座四品仙门,而我只是个你们眼中的泥腿子?你们的一半家底还能重新挣回来,我且问这断头路的短命能挣回来那后一半命吗?
好个牙尖嘴利的乡下泥腿子,被驳得有些气短的云林宗供奉蒋櫱,此刻终于是彻底地沉下了脸来,看着那少年冷笑道:“小子,看来我先前是对你太客气了,让你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了是吧?”
说完这句,蒋櫱突然就挺起了腰杆,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讥讽道:“是,你的确是有个好师傅叫苏三载,可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一个问题?你那个师父确实厉害,有些不太成器的三品宗门也可能被他祸害得摇摇欲坠过,但是那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做到的事情,我云林宗若是当真不愿意掏那一半的家底,你一个短命之人,有没有那个荣幸能活到看着你那个所谓师父将我云林宗祸害完的那一天?”
“另外,俗话总说人走茶凉,你如今已是摆明了活不过三十岁,甚至说不准都活不到那个时候,只几年就得去见阎王,在你没死的时候你那个好师父可能还会记着你,可等你死了呢?他长生久视了几千年了,你不过是个漫漫修行路上的心血来潮而已,你觉得你那个师父能记得住你几天?到时候我云林宗还是堂堂的正四品仙门,而你却已经是一冢枯骨虫吃鼠咬,谁会比谁苦?你怕是不知道,于我修行中人而言,闭个关破个境,一坐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不出山门,你一个短命鬼区区十几年的活头,与我们而言也不过就是打个盹的时间,你竟还想与我们算账?是不是自视过高了些?”
这一刻,听完了他这前前后后一大段的楚元宵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这些天看到的很多仙家中人,为什么对于他们这些小镇上的普通人全都是那样一个眼神?淡漠,凉薄,高高在上,如天神看蝼蚁,巨人看浮尘,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仙家修行中人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突破人身小天地的某些界限之后,寿数就会自然而然地拉长,短的一二百年,长的数千上万年,还有的能无限接近真正的长生久视万万年,普通人在他们眼里可能就真的跟蝼蚁差不了多少,二者之间都已经不能算是同一个种类之分了。
天地大道本无情,修行中人行在其间,和其光同其尘,自然也是无情最长久。
云林宗供奉蒋櫱看着少年被他一段话说的有些怔肿,自得一笑,突然又放缓语气笑道:“所以啊,楚小兄弟就莫要再为此事斤斤计较了,你我双方达成和解,你有钱可花,临死之前有雍容加身,荣华富贵,我云林宗也免了封山之劫,双方都能皆大欢喜,就是最好的正解,你说对也不对?”
被蒋櫱这段万变不离其宗的流水话叫醒的少年,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复又“和蔼”起来的壮硕汉子,微微默了默,然后突然就笑了,不过他却并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缓缓抬手从怀中摸了一件东西出来,随后才看着那汉子笑道:“苏先生临走之前跟我说,如果有事可以用这枚花钱找他,我现在觉得蒋前辈你的这段话说的很有道理,该让苏先生也一并听一听,要不然我们把他叫回来,你再跟他讲一讲这番道理?”
少年掏出来那枚警世花钱的一瞬间,原本还志得意满的壮硕汉子骤然脸色惊变!
好一个苏三载,他对他那一身煊赫煌煌的光泽气焰从来不加掩饰,可给这少年留下的这枚花钱却是花心思用手段遮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这少年此刻自己掏出来,他提前竟都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真是好手段,好算计!
脸色难看的汉子蒋櫱一脸阴沉,死死盯着少年拿在手中那枚花钱,最后咬牙切齿道:“好一个苏三载,好一个楚元宵,好得很!”
说着他突然桀桀怪笑一声,看着少年,语气阴毒道:“行啊,那就把你家那个好师父叫过来,老子突破武圣十境多年一直苦求破境契机无果,今日正好向声名遍天下的苏大先生讨教一番,寻个破境的机缘!他若是打不死我,你楚元宵就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半的云林宗家底,他若是能打死我,那咱们就来看看,要是在那中土神洲临渊学宫的那一部勒功账本上挂上一个‘滥杀’的名头,他苏三载还能不能担得住?!”
膀大腰圆的十境武夫发狠说出这样一句话,倒是唬得少年一愣,反而有些犹豫起来,他其实一点都不怕看不到云林宗那一半家底,苦日子过惯了,如今的他哪怕没有钱也不会缺一口吃的,有钱更好,没钱也无所谓,他真正怕的是那蒋櫱说的后一句话。
侯君臣在说到江湖九品制的时候说过,那个临渊学宫是超品,掌管九品制,虽然是个以诸子百家为主的江湖宗门共同搭建起来的联合势力,但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类似于九洲共主的角色,与那位已经消失不见的末代人皇差不多的性质,如果苏三载在那学宫那边被记账,他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能扛得住…
而且他虽然总共跟那苏三载也没接触过几回,但以他现有的对那个看起来脑子不太合适的黑衣年青人的了解,再看看眼前这个据说是武夫大高手的蒋櫱那一脸发狠中又带着些色厉内荏的表情,他觉得,有很大的可能,如果苏三载真的被他叫过来了的话,这个蒋櫱…
死定了!
……
正当少年也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念出那四个字的时候,突然就有一只手缓缓搭在了少年肩头,还似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随后就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缓缓响起:“蒋櫱,如此言语吓唬一个后辈,你可真是出息大发了,来来来,要不然你再跟我讲讲你的道理,看看你是不是也能唬得住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