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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间幕:跨越万年(其二)

卡西多里乌斯从昏睡中醒来,感到头痛欲裂,舌头上传来一阵古怪的气味。

他摇晃着站起,眼前阵阵发黑。这当然不是正常的现象,他却没心情去理会,只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了火堆旁。

范克里夫从沉思中抬起头,瞥他一眼,便再无下文。

第一连长总是如此,如无必要,他几乎不开口说话。他似乎信奉缄默是金的法则,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做比说更重要。

卡西多里乌斯叹了口气,回身从岩壁上拿过他的枪。他浑身麻木,头昏眼花,哪怕就坐在火堆旁,这种现象也没有得到任何好转。

因此,他才选择抱起枪。

他知道这是什么迹象.又或者说,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即将到来的前兆。

洞窟外寒风凛冽,呼啸着撕扯着他的听觉。不时有雪花飞入其内,但很快就会融化。这里曾经属于一头冬眠的熊,至于现在,它只是两个旅人暂时的休憩之所。

又过一会,卡西多里乌斯站起身,走到了洞窟前方,由于没有遮挡,地面上一片湿冷,融化的雪花染湿了他的钢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发现它们的表面已经变得很斑驳。他们所经历的这场旅行拥有混乱的时间,但是,混乱的时间也终究是时间,它还是在这套机械教的匠心之作上留下了痕迹。

卡西多里乌斯不知道它还能支撑多久,和他对接的那位叫做考尔的神甫说它可以在没有保养,也不遭受过大损伤的情况下运行长达八千三百年的时间。

这个说法很奇妙,八千三百年,既不是一万年也不是几千年这样笼统的数字,而是一个具体的数字。

就好像那位神甫做过实验.

持续八千年的实验?

卡西多里乌斯朝着洞窟之外伸出双手,没过一会,便收获到了一捧雪花。他把它们胡乱地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他口腔内的温度没能快速地融化这些雪花,实际上恰恰相反,他的嘴巴才是那个很快被改变的对象。

温度快速地消逝,变得麻木,他将雪水吐出,看见一点血色。他的嘴巴里大概有某处被割伤,或者冻伤了

卡西多里乌斯皱起眉。

冬季的森林不是什么宜居之地,现在还在下暴雪。就算是那些没做好冬眠准备的掠食者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出来游荡,寻找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猎物。

然而,他却在洞窟外听见了一种轻柔细密的踩雪声,他看向黑暗,试图在其内看见一点轮廓。

他现在已经是個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了,他精通各种古泰拉时期的动物习性。有趣的事情在于,这些知识通常都和他从书籍上学到的那些完全不同。

他瞪着黑暗,无言沉默。

是什么东西在踩雪?

寒风呼嚎,雪花飘荡,在风中变成足以割伤脸颊的一把把尖刀,四周的黑暗中却传来了连绵不绝的细密之声。

有东西在窥视。

是饥肠辘辘的掠食者吗?还是那些来自泰拉古老传说中的邪恶怪物?

都不是,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比它们加起来都要邪恶的东西。

卡西多里乌斯慢慢地举起枪。

除了野兽以外,他还杀过很多怪物,温迪戈,月夜下的食人恶兽,只存在于地底的异种魔怪.若不是眼见为实,他真的不敢相信泰拉上居然存在这么多不该存在的怪物。

卡西多里乌斯把枪对准黑暗,一点点地放缓了呼吸,耐心且细致,开始等待,甚至开始放空思绪。他很有经验,他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又过一会,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停止,紧随其后出现的,是一双细长、瘦弱且生着冻疮的手。它从黑暗中探出,紧紧地抓住了卡西多里乌斯的枪口。

“你好,你好,迷途的旅人”那东西在雪中开始讲话,吐出一阵又一阵湿润且满是臭气的低语。“能给我一点水喝吗?”

卡西多里乌斯松开手,让那东西把枪带走。踩雪声再次响起,黑暗中传来了一种古怪的吞咽和哭泣声。

“你怎能如此?我向你要求水源,你却给我一把毁灭之器。”

‘百事通’从武装带上拔出一把兽骨短刀,他握着它缓缓前行。

天空黑沉无光,看不见半颗星星。雪花落在头顶,带来湿润的冷意,寒风继续吹。那东西的声音却忽然从他背后响起,轻柔,纤薄,脆弱,每一个音节听上去都像是正在被踩碎的玻璃。

“现在是哪一年,哪一年?”它开始喋喋不休。“现在是什么时代,什么时代?你还能坚持多久,迷途之者?”

“你还可以长途跋涉多久?回头看看吧,你的靴子上已经沾满了血迹。回头看看吧,旅者,伱正身处一片满是镜子的迷宫,你将要面对的将要看见的将要杀死的都是你自己的倒影。你以为你正在做伟大之事?不,你正在慢慢地杀死你自己。待到旅途终结,你的生命也将迎来终点”

卡西多里乌斯转过身,将兽骨短刀插入了一个躯体的胸膛。那东西有一张苍白的脸,要说英俊倒也谈不上,顶多只能说有个人样。

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陷在里面的那双眼睛遍布血丝与漆黑的斑点。他的鼻子下挂着两行血液,流过了乌黑的嘴唇。他的脸上满是肿胀的伤口,充斥着一种极度恐慌与不安的神情。

卡西多里乌斯很熟悉这张脸。

他拔出刀,它尖叫着倒地,它的眼睛是两盏黄澄澄的提灯。

尖叫声开始在林间回荡,卡西多里乌斯闭上眼睛,摇晃着倒在了雪地里。

——

大概又过了.七百年。

或许是七百年,或许是八百年,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重复地行走在不断轮回的历史之中,因此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虚无。不可和人沟通,不可和人交流,不可停止,只有前进——永无止息,永无尽头。

卡西多里乌斯看着河流,沉默。他身后传来尖叫,一把链锯剑卡在了某具躯壳之内,正不断地制造破碎的血肉。

那东西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地喊着卡西多里乌斯的名字,像是他们早就熟识。是朋友,是家人,是亲密的爱人,志同道合的伙伴.

它的尖叫无有中断,因此链锯剑的马达轰鸣声也没有中断。

直到它不再尖叫。

“你还在疯狂。”范克里夫慢慢地走过来,如此询问。“已经持续多久了?”

卡西多里乌斯保持沉默。

“它又来过多少次?”范克里夫继续追问。“我没有数过,卡西多里乌斯,不过你应该有计数。你在疯狂时也有本能地记住这些事,你是一个天生的记录者。或许你应该生在大远征的时代,我的军团会很欢迎你这样的人。”

他缓慢地坐下身,在河岸旁掬起一捧水,开始清洗自己动力甲表面的血迹。它们散入河中,引来一群贪婪的鱼。

范克里夫放任这些鱼舔走了鲜血,并不做任何反应,那东西是虚幻之物,它的血与河水无异。

他开始等待,可惜的是,直到十几分钟后,卡西多里乌斯仍然没有选择讲话,于是范克里夫低下头看向了水幕,一点点地沉入了回忆里。

“大远征不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我是认真的,百事通,它不是什么好时代。”

卡西多里乌斯依旧拒绝说话。

他的嘴唇在颤动,他呆呆地看着水流经过。他的脸是呆滞与白痴的具象化,他已经很久没有清醒过了。

“我们所获得的所有成就实际上都是踩在累累白骨之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光荣的刽子手,是领受荣耀,受人歌颂的屠夫。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我在很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件事。”

范克里夫一边说,一边眯起了眼睛,他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曾经被摔碎过一次的陶瓷玩具,满是裂痕,细密的灰烬从这些缝隙中倒悬而出。

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往何方。

“但是,人类与帝国都需要我们的恶行。”他慢慢地说道。“是的,我们就是必要之恶,如果没有我们,人类就不会那么快的团结起来——当然,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所有的功业、希望与洗清罪孽的期待都在泰拉的破碎中变成了灰烬。”

他摇摇头,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较为刻薄的冷笑。

“帝国真理。”他忽然提起这个名词。“你大概听过它吧?我不知道掌印者是否还有将它继续宣讲,我猜测应该是没有了。”

卡西多里乌斯忽然闭上双眼。

“总之,帝国真理是一个教授人们如何用理性去辩证性地看待一切的谎言,但也是一个脆弱的保护罩。不过,我并不觉得理性之类的东西能保护你们这些一万年后的人。我也不相信光明能够战胜黑暗,我是悲观的,我认为”

他站起身来,转过身,走到一具尸体前方,紧盯着它黄澄澄的眼睛,吐出最后一句话。

“.实际上,等到最后,不过也只是黑暗吞噬黑暗。”

他的眼中亮起两点晦暗的红光,他从它的躯壳里拔出链锯剑,然后挥剑把它肢解。血肉在草地上扭曲,被怒焰覆盖,一点点地变成了灰烬。

有一件事很有趣——在卡西多里乌斯不说话的时候,范克里夫从不继续保持沉默。

——

“信仰是最先产生的,神明只是信仰的副产品,当然了,还有救赎、福祉以及死后可以永生之类的这些鬼话”卡西多里乌斯摊开双手,对那个盲人先知如此说道。“我告诉你,先知,这世上只有一个神。”

盲人先知摇摇头,对他的不敬倒也没动怒:“你怎么知道?难道有神明从天上走下来告诉你这件事吗?”

“那倒没有,那位神说世界上没有神。”卡西多里乌斯说。“而且,祂还让我不要信仰祂。”

“哪位神?”盲人先知惊奇地问。“这也太”

“都不是,老先知。”卡西多里乌斯摇摇头。“这位神曾经也是人,但祂现在已经永恒地升入了神明的殿堂,并且永受折磨你在呼吸吗,老先知?”

“当然。”

“那么,按照你吸一口气的时间来算吧,这就叫一秒,你明白吗?”

卡西多里乌斯拍拍他的肩膀,拉着老先知坐下了,席地而谈。范克里夫在他们身后挥剑,和一个怪物战在一起。

“将六十个一秒钟放在一起,这就是一分钟。把六十个一分钟放在一起,就成了一小时。二十四个一小时就是一天,完整的一天。而他正在经受永恒的折磨,你知道什么是永恒吗?”

“我不知道。”盲人诚恳地回答。“谁敢妄言永恒?”

“把一秒钟拉长,拉长到五百天,五百年,五百万年,五百万年加上另外五百个五百万年。这就是永恒的一瞬,将这种一瞬间扩展至你难以想象的极数,那么,永恒就过去了一分钟。祂正处于永恒的苦难中,祂本可以不必如此,可祂愿意为了我们忍受这份痛苦。”

“我们?”先知疑惑地问。

“我们。”卡西多里乌斯重复。“人类。”

他改变姿势,双膝触地,跪在了老先知面前。他用双手拉起那双枯槁的手,感受着它的粗糙,然后他低下头,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开始低语。

“我们该怎么做?”

他放空心神,短短的一瞬之后,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进入了他的脑海。那力量很克制,也很谨慎,它在他的大脑中一闪即逝.

老人忽然握紧他的手。

“我们该怎么做,先知?”卡西多里乌斯抬起头,看向那金黄色的双眼。“我们找不到路,我们迷失了,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终点?”

老人慢慢地摇了摇头,伸手拉起了他挂于胸前的一颗宝石。它安静地躺在老人的手中,没有发光,亦没有颤动。卡西多里乌斯却紧紧地盯着它,有如正在凝视一面镜子。

他在镜子里看见另一个信使,同样长途跋涉,同样遍体鳞伤,饱受痛苦。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这世上没有神,卡西多里乌斯。”老人如是说道。“信仰不能帮你,神明不能帮你,没有东西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力量能让你穿越这片黑暗的苍穹。”

他松开手,让宝石回到他的胸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