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看过很多本书,而这些书籍大多数都是被帝国官方标注为‘危险’等级的违禁品。
在遥远的第四十个千年,知识是有毒的,无知反倒成了一种保护。卡西多里乌斯自然清楚这件事,但他是奉旨读书,所以根本就没人会来为此找他的麻烦。
他拢共看过一万两千多本书,这些书籍全都是由‘官方人员’送到他手里的。它们涵盖各个领域的各种知识,从生物图鉴到看似平平无奇的虚构,无所不包,应有尽有。
卡西多里乌斯那时候还不明白他为何非得看这么多书,一名官方认证的泰拉探险者真的用得上这么多知识吗?还是说,帝国因为他是德尔库纳斯家族的末裔,所以对他有优待?
他曾以为那些书籍只是一种政治上的优待,或是有人觉得他们家族宝库里的那张许可证太过神圣.而现在,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
那些礼物是有代价的,是吗?
“这是猛犸。”
他甩开这些思绪,拍了拍身后的遗骸,开始为他唯一的同伴做解释。空洞的回音从尸骸空荡荡的肋骨间蔓延而出,制造出了一阵有规律的杂音。
“据说,这些可怕的生物通常集群活动,体长八米,体高也能达到五米半。因此,我想我们现在看见的这具遗骸多半是一只幼猛犸。”
他的同伴无动于衷,那猩红的目镜甚至都没去看卡西多里乌斯正放肆地搭在猛犸长牙上试图留下标记的右手。他正盯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沉默不语,仿佛那片茂密葱郁的森林具备什么魔力。
卡西多里乌斯为此咳嗽了一声,呼吸器内迸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他尝试着再次开口。
“你知道吗,范克里夫连长?这些巨大的生物曾经是我们祖先的主食之一。我真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试想一下,一群挥舞着石头长矛和火把的原始人居然能狩猎这样体积的生物,甚至把它们轻描淡写地搬上餐桌?”
范克里夫仍然没有回答,对卡西多里乌斯所描绘出的蛮荒壮举毫不在乎。他非常专注地凝视着那片森林,动力甲已经变得斑驳的表面上暗哑无光,闪电纹路竟然齐齐熄灭。
他的沉默是不同寻常的,他们已经同行了一段时间,六年零十一个自然月——虽然所处的时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卡西多里乌斯仍然可以通过他头盔内部的计时器来搞清楚他们到底走了多久。
他不清楚阿斯塔特的时间观,可是,对于他这样的一个凡人来说,这将近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
他已经很了解夜刃的第一连长了,知道他是個怎样的人。虽然多数情况下范克里夫都不喜欢讲话,可是他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不管卡西多里乌斯说什么,有什么抱怨,范克里夫都会给予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保持令人不安的沉默。
末裔在呼吸器内舔了舔他干枯的嘴唇,握紧了枪。他从那具幼猛犸的遗骸上缓慢地离开,来到了范克里夫身旁,开始和他一起朝那片森林观望。
入目所及,只有一片枝繁叶茂的巨大森林。树木高的吓人,就连杂草也有半人高,这些植物全都长成了一副和书籍里截然不同的模样。
但是,想来也是,动物或许还能通过化石之类的东西复原出生前的模样,但植物要怎么复刻呢?难不成靠想象吗?
卡西多里乌斯想着这些事,却仍然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专注,和范克里夫一起凝视着这片他们已经离开的森林。
然后,他忽然——或者说,终于——发觉了一件事。
太安静了。
绝对的安静,静谧,什么声音也没有。
没有野兽的叫喊声,没有虫鸣鸟叫,甚至连微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不存在。叶子没有摇曳,草木保持静止。这片和他们共同相处了十六天的森林好似突然死去了,它明明一片翠绿,甚至绿的让人有点发慌,有点想要呕吐.
一阵寒意从卡西多里乌斯的脊背上悄然升起,他悄无声息地通过神经连接给手里的枪械发布了一条命令。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保险已经被关闭,开火模式被调整成了全自动。
然后,就在这个瞬间,卡西多里乌斯的脑海中忽然诞生了一个想法。
有什么东西——他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森林里盯着我们?就躲藏在那枝繁叶茂之间。
这个想法出现的非常突然,并不合时宜,却深深地扎根进了他的脑海之中,成为了一种难以被抹除的鬼祟。
鬼祟开始用它的爪子抓挠他的大脑。
被动地,卡西多里乌斯在想象中勾勒出了那东西的形象。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居然没办法停下来。他紧紧地握着枪,寄希望于神皇的保佑,也寄希望于范克里夫能发现此事,并一枪杀了他。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乱了.
然后,他开始继续想象。
它有眼睛吗?有吧。大概是橙黄色,而且像是提灯般的两只眼睛,不,或许不止两只,而是四只,八只,十六只.眼睛长在眼睛里,嵌套着吻合,仿佛漩涡。
它多半有着黑色的皮毛,毛发短粗且硬如细针,它的头颅形状是介于牛头和羊头之间的形状。但它看上去二者都不像,反倒像是一个脸上长了肿瘤的人,而且顶了四只长角。
它不强壮,肢体细长,双手像是两根修了型的长木板,尖锐的爪子弯折着贴紧地面,深陷于泥土之中,掩埋了寒光。
最后是它的呼吸。
卡西多里乌斯忽然瞪大眼睛。
他闻见一股奇怪的气味,带着野兽的腥臊味,也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来自蛮荒时代的可怕臭味。来自人们还茹毛饮血,并不在乎牙齿卫生时的可怕臭气.
然后是十六只橙黄色的眼睛。
它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怀期待。
卡西多里乌斯发现这东西离他很近,非常近,近到足以用毛发将他完全掩埋。它专注地凝视着他,然后咧开嘴,露出一嘴细密的人类牙齿,像是在赞许。兽瞳热情洋溢。
范克里夫拔出剑,链锯剑的马达开始轰鸣。
这是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第一次遇见它。
——
他们缓慢地行走,深陷泥沼之中,天上在下暴雨,以急速坠落,砸在他们脚下的泥巴里,仿佛子弹击中物体,一滴便是一个凹陷。
“现在是什么时代?”范克里夫破天荒地主动发问。
“我不知道。”卡西多里乌斯说。
他其实拿不准他的同伴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知道此事,但他也不怎么在乎。他们已经沉默太久了,的确需要一个由头来互相聊聊天。长时间不进行沟通的话,人类是一定会疯的。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百事通?”范克里夫温和地发出嘲笑。
末裔笑了。
这个绰号是在二十二年前诞生的,诞生在一个午夜。他们偷偷地溜进了一座简陋的谷仓里,在那里勉强休整了一个晚上。
范克里夫当然是不需要这种地方遮风挡雨的,但卡西多里乌斯需要。他虽然穿着机械教提供的特制动力甲,但他还是一个凡人。他每天至少要休息五个小时,才有精力继续前进,继续长途跋涉。
那个晚上,他们聊了聊天,谈了些往事,而卡西多里乌斯在对话中表现出的渊博知识让范克里夫为他起了这个绰号。
当然了,他的渊博其实错误百出。他从书籍上得到的知识和真实的情况截然相反,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奇妙而有趣的错误。
“大人啊,我们现在身处在一片烂泥巴里,你要我怎么从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找到点什么东西来帮助我们辨认出现在的时代呢?”
范克里夫没有回答,只是举起右手,指向了一个方向。卡西多里乌斯朝那边看去,看见了一块木牌,被人歪歪斜斜地挂在了一颗树上。木牌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棵树。
它至少有五米粗,简直是自然界的奇迹。他们已经离开蛮荒时代很久了,这样的巨树绝对不常见。
可惜的是,它已经完全枯死了。光秃秃的枯枝上半片叶子也无,只剩下那狰狞的枝干张牙舞爪地攻击着阴沉沉的天空,在暴雨中无言地发泄着自己的怨憎。
他们缓缓走近,卡西多里乌斯用手取下木牌,开始努力地在污垢之间辨认那一行煤灰写成的小字,当然,它们已经被暴雨冲刷到很模糊了。
“鸦巢穴?”
他勉强认出这两个古老的单词,然后就再也没办法搞清楚那些剩下的单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你的渊博再次出问题了吗?”范克里夫问。
“不,这次没有,我的大人。”卡西多里乌斯叹息着说。“我觉得这次不是我的问题。”
他朝着范克里夫扬了扬手中木板,范克里夫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接过,将卡在木牌顶部里的钉子扣了出来。这枚钉子是木头做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但还是很坚硬。
他把木牌贴紧树皮,然后将钉子徒手按了回去。枯树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它的内部估计已经空掉了,因此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
“鸦巢?乌鸦巢?”范克里夫面对着树干,再次发问。
“或许应该用更乡野一点的叫法,大人。”卡西多里乌斯开始继续用范克里夫不喜欢的尊称开玩笑。“我们管这地方叫乌鸦窝怎么样?”
“不怎么样。”范克里夫冷静地回答。“这地方不一定还有人居住,乡野不乡野的没有意义。就算用书面语,称呼它为群鸦之巢又如何?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什么,大人?”
范克里夫转过身,看向他,有灰烬从和护颈处的缝隙里缓缓飘荡而出,目镜仍然猩红
“德尔库纳斯,我们上一次遇见其他人是什么时候?”
“或许你应该说,看见——”卡西多里乌斯耸耸肩。“——掌印者说过,除非真的万不得已,否则我们最好别和任何人产生任何交流。”
“是什么时候?”范克里夫追问。
卡西多里乌斯必须承认,他被范克里夫不同寻常的态度搞得有点紧张。是因为他们已经在这片泥巴地里走了太久的关系吗?
不,他不认为阴沉晦暗的天空和时常出现的暴雨能对一名阿斯塔特产生什么影响,只不过又是一次长途跋涉而已,就算景色骇人,又能如何?
他沉默几秒,忽然想起了他们在蛮荒时代的那次经历。那不是他们第一次遇见恶魔,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们都经常要与各类怪物打交道.
但那只恶魔绝对是给卡西多里乌斯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只。
而那时,在它出现的时候,范克里夫的反应便和此刻完全一样。
卡西多里乌斯张开嘴,试图说话,注意力却被一根飘荡而下的黑色羽毛吸引走了,它落在了他脚下,并被突然沸腾的泥沼迅速吞没。他迅速地抬起头,看向上方。
他看见一群乌鸦,或者,说得再准确一点,无数只乌鸦——它们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枯树的枝头,异常沉默,正在暴雨中以超越一切的冰冷目光打量着他们。
与此同时,范克里夫钉上去的那块木板背后开始渗出血液。从干枯龟裂的树皮之中潺潺流出,起初速度较慢,但很快就形成了溪流般的景象。
粘稠的血液没有受到暴雨的影响,不但没有被冲刷,反倒缓慢地覆盖了他们脚下的泥沼,形成了一片猩红的幕布。
卡西多里乌斯盯着那群乌鸦,看着它们黄澄澄的眼眸沉默不语。它们的眼睛仿佛午夜时分刺透薄雾的提灯,每一只都正在——
他深吸一口气,抬枪扣动扳机。范克里夫再次拔出剑,冷冷地打量着乌鸦们。
——摇晃。
这是他们第二次遇见它。
——
“我叫做亚瑟,亚瑟·潘德拉贡。”年轻人笑着说道。
卡西多里乌斯没有说话,只是将谈话的权利移交给了披着黑色斗篷的范克里夫,第一连长将他的面容完全隐没在了兜帽之下,甚至设法让那些灰烬也停止了倒悬。
火光摇曳,木柴劈啪作响。此刻夜幕低垂,他们身处的这片荒野也非常安静。
也就是说,第一连长仍然没有想要进行回答的打算。
卡西多里乌斯叹了口气。
“何故叹气,先生?”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询问,他一头耀眼的金发,眼眸翠绿,仿佛绿宝石。“是因为我在深夜的叨扰让您烦忧了吗?实在不好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我会立刻离开。”
“不,没事。”卡西多里乌斯用他学来的语言生硬地开口。“只是我们.不太习惯和其他人相处。”
准确地来说,是不该。末裔在心底默默地补充。
年轻人皱起眉,随后又马上松开,他无奈地苦笑起来:“也的确应该如此,警惕陌生人瞧一瞧那群撒克逊强盗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了什么模样!啊,对了,您二位是从法兰西来的吗?”
“不是。”范克里夫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没有使用呼吸格栅。“是从更遥远的地方。”
“东方?”年轻人瞪大眼睛。“不会吧——那也未免太远了一些,是坐船来的吗?”
“是走来的。”卡西多里乌斯说道。
他已经从范克里夫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因此也就稍微放松了些警惕。他已经很久没和第一连长以外的人谈过话了,至少有一百三十年了。上次和他讲话的还是个尖叫着称呼他们为魔鬼的村民
“天呐。”年轻人敬畏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怀疑他们说谎的可能性。“从东方,一直走到这里?没有使用过马匹吗?”
卡西多里乌斯笑了起来,他拉紧自己的斗篷,然后改变了一下坐姿:“没有,我们基本上只能靠双腿来走。”
“这可真是一件壮举。”年轻人说。“您二位一定是了不起的骑士,正在结伴旅行,试图完成一项伟大的功业?是这样吗?您们一定在路上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了吧!”
他略显兴奋地凑近卡西多里乌斯,试图得到问题的答案。
末裔原本是想回答的,却又忽然愣住了。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的样貌,那耀眼的金发,翠绿的眼眸
他瞪大眼睛。
“不。”
范克里夫以平静的声音再次开口,这个单词显然是对卡西多里乌斯说的。末裔稍作冷静,然后便扭开头,保持了沉默。
年轻人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范克里夫。第一连长则低着头,开始缓慢地叙述。
“我们不是什么骑士,也不是在结伴旅行。但我们的确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至于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我们的确杀了不少怪物。”
“既然您的确在做正义之事,又为何不能称呼自己为骑士?”年轻人坚持道。“更何况您还如此高大,身穿甲胄。哪怕隔着斗篷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冰冷与不凡,您一定穿着它经历了无数场战斗。”
“我没做过什么正义的事。”范克里夫说。“但我的确打过很多仗,杀过很多人。”
年轻人变得更加兴奋了,卡西多里乌斯看得出来,他显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就在下一秒,他却忽然闭上了双眼,歪斜着向后躺倒,一双从白袍内伸出的苍老双手在此刻托住了他。
那是一个老人,非常老了,白发苍苍,不过没有蓄胡须,下巴光秃秃的,像是被彻底砍伐后的森林。他一声不吭地将年轻人拖离了地面,将他放到了身后柔软的草地上,然后便大步来到了火堆旁。
“我叫梅林。”他自我介绍道,然后缓缓地坐下了,似乎并不讲究什么礼貌。“你们是?”
“范克里夫。”第一连长抬起头来,如是说道。“他是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
“一位贵族?”
“差不多吧。”范克里夫点点头。“比你见过最大的贵族还要大。”
末裔无言地摇了摇头,以沉默表面了自己的抗议。老人转过头,看向了他。
他的皮肤看上去非常粗糙,但也非常坚韧。卡在白色眉毛与皱纹之间的那双眼睛却在这个瞬间忽然变得严厉了起来,他站起身,朝着卡西多里乌斯走了过来,步伐完全不容拒绝。
末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老人,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处,直到他感受到一种特殊的牵引感。他低下头,看见那老人竟然用手抓住了一块宝石。
不是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一块,还能是哪一块呢?可是,他到底是如何徒手深入他的盔甲,抓出这块宝石的?
卡西多里乌斯没有答案,他根本就没有思考这件事,只是猛地站起身来,抢回了自己的宝石。
他怒视着老人,心中惊怒交加。自称为梅林的老人却非常平静,他仰头看着卡西多里乌斯,伸手抓住他的双手,一把将他拉了下来,力道并不大,却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你们走了多久?”老人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告诉他。”范克里夫说。“没什么可隐瞒的。”
卡西多里乌斯既困惑,又震惊扭过头,看向第一连长,恰好看见他缓慢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老人则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将他的脸板正了回来。
“伱们走了多久,年轻人?”他再次发问。
卡西多里乌斯透过神经链接得到一个数字。
“三百七十九年。”他紧张地说,甚至咽了口唾沫。
老人沉默地凝视着他,看上去正在思考,而卡西多里乌斯却在这个瞬间听见了一种声音。近似于耳语,或是尖叫。他很难去界定这种声音到底属于哪一边,但他的确听见了它。
而这件事最为重要。
梅林撒开手,以绝对不符合他年龄的迅疾猛地转过了身,然而,在此以前,他的表情就已经彻底变化。
从平静变为了暴怒,骇人的暴怒。卡西多里乌斯可以对帝皇发誓,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能够拥有如此澄澈的愤怒——但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才是真正地让他目瞪口呆。
有金光从地平线远端升起,不是太阳,绝对不是。现在仍然只是午夜,太阳没有办法违反常理地出现在泰拉这黑暗的另一半,但就是有光辉出现。
天空被它照成了鱼肚白,四周的黑暗尽数消弭,于是卡西多里乌斯看见了——事实上,他们都看见了。
它。
蹲踞在黑暗中,四面八方全是它留下的湿漉漉的脚印。那些脚印已经形成了一个圈,将火堆旁彻底包裹。
它已经围着他们走了多久?又在黑暗中饥肠辘辘地等待了多久?它是否有瞪着那黄澄澄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他们,等待着下一次出现的时机?
卡西多里乌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梅林走向它,它仰起头,注视着正在变得越来越高大的他。
“这不是结局。”怪物口齿清晰地说。“你无法在这个节点杀死我,受诅咒者,你甚至无法在今夜过后记起这件事,你必须忘记这一切,否则这个未来就不会成立。”
‘梅林’冷酷地抬起手,天边辉光立即降落,回应了他的召唤,一抹狂暴的金色闪电出现在他手中。
他将它的胸膛彻底贯穿,它在尖叫中化成灰烬。
卡西多里乌斯跪倒在地。
“帝”他艰难地吐出半个字。
梅林转过身来,已经不再苍老的脸上仍然是一片平静。
“我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人。”他如是说道。“我尚未经历此后的上千次背叛,尚未心灰意冷,远走隐居。”
“可您——”
“——站起身来,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如雷鸣般的声音忽然降临,那人的眼中亮起两点金光,毫不留情地呵斥起了他。“无需跪拜,跪拜无用!虔诚和祈祷不能对你要做的事起到半点帮助!”
“他会知道的。”范克里夫在一旁如是说道。他夹着头盔,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会学到这件事的,或早或晚。”
“那你呢?”那人看向他,言语仍然毫不留情。“你又是为何要将自己弄成这幅愚蠢的模样?你还能这样继续忍受折磨多久?”
“那取决于我还需要忍受多久。”范克里夫毫不在意地回答。“至于您您已经看过德尔库纳斯的记忆了吗?”
“当然。”他威严地颔首,面貌再次变化,又回到了梅林的模样。“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知晓,但我很快便要彻底忘记这些事——你有问题问我,对不对?”
“是的,大人。”第一连长轻声细语地说。“我想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未来的君主,此刻的老人如是说道。“难道寻常恶魔可以做到它所做的那些事吗?它在无尽的历史和过去中追寻着你们的痕迹,这是一场注定要持续数万年的狩猎。”
“在这场狩猎被完成以前,它无法被杀死,无法被驱离,无法被封印.你还需要杀死它数百万次,范克里夫。”
“我很擅长杀戮。”
“是的,你的确如此,我看见了你的人生。但它会进化。”老人严厉地说。“你们走的越久,它就越强。你们收集到的东西越多,它的形体就越庞大。”
“你们护送的那颗宝石会一点点地变得愈发澄澈,但它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直到这一切终结。它是一个倒影,一面镜子。黑暗中的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完全相反的镜像,哪怕是希望也不例外。”
卡西多里乌斯呆愣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交谈。他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无法进行完整的思考。不同于范克里夫,他来自一个人们必须虔诚的年代。
而现在,他所信仰的对象就站在他面前,这要一名虔诚的信徒如何才能保持平静?
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其实我根本未曾离开泰拉,是吗?我一直和那个上校待在一起,我正在和逝去的英雄们并肩作战,我
“你也已经是英雄了。”老人说。
他不知何时蹲下了身,正以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对他低语。他将右手搭在了卡西多里乌斯的肩膀上,轻若无误,白袍在夜风中抖动。
“数万年后,会有人传唱你的名字,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他慢慢地说,他的脸上满是怜悯。
但卡西多里乌斯看见了更多,至少在这个瞬间,他看见了更多东西。
从那双金灿灿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过去,也看见了未来。他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野蛮人挥舞着火把驱赶着黑暗中的怪物,也看见一个正在王座上燃烧着自己的金甲巨人。
他的盔甲正在融化,皮肤早已变成滚烫的血水,融合着金灿灿的液化金属缓缓落地,好似眼泪。那些火焰什么都没有放过,哪怕是他的骨骼,他的牙齿在火焰中颗颗爆裂。
但是,他还没有死,而且仍然固执地坐在上面。
他直视着卡西多里乌斯。
“它是你的倒影。”
将死之王在老人的瞳孔中如是说道。
“它是你即将面对的一切苦难,是你将要行过的万年岁月,是你倾注一切试图拯救的一切。它就是你,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它。”
“我的帝皇。”末裔喃喃自语,发出声音。“吾等的盾牌,吾等的利剑。”
“我拜托你坚持下去。”
瞳孔中的人低语起来,喘息着,忍受折磨。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就连话语也变得不成逻辑。他没有理会卡西多里乌斯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
仿佛,他早已不能看见。
“祂们想尽一切办法试探着我,想知道我最后的计划,想明白我到底要以什么方式取胜。答案是你,卡西多里乌斯。是你,和人类历史中的所有璀璨灵魂。人类要靠着自己才能取胜,我不能帮,他不能帮,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件事,只有人类自己可以。”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火中笑了起来。
“其实我有两颗宝石。”他说。“一颗来自过去,一颗来自现在。我总是习惯做两手准备的,卡西多里乌斯。我们可以用它们铸造未来。”
眼睛眨动,他就此消失。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老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扛起还处于熟睡中的亚瑟·潘德拉贡,又吹了一声口哨。
一阵马蹄声就这样从他们身后的林子中悄然出现,一匹闪着光的白马从中出现,奔跑而至。老人将年轻人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他对卡西多里乌斯和范克里夫点了点头,权当告别,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第一连长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大人。”
“我不是你的大人。”老人看着他,眼中似有笑意。“但是,问吧,范克里夫。”
第一连长那一向阴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位——”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年轻人。“——和我们认识的另外一位金发的骑士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您在创造他的时候曾经有参考过自己的记忆?”
老人闭目沉思片刻,方才缓缓回答。
“他们之间没有关系,但我的确参考过我自己的记忆。美德是可以被传承的,范克里夫。就像勇气,若一个人鼓起勇气,另一个人也会受到鼓舞。众志成城,你认为呢?”
范克里夫闭口不答,只是鞠躬行礼。当他起身后,那匹白马已经消失不见。
“走吧。”第一连长就这样戴上头盔。“是时候启程了,天亮了,卡西多里乌斯。”
末裔站起身,眼里很晶莹。他抹了把脸,戴上兜帽,踩灭火堆,又捡来两块石头压了上去,这才转过身,和范克里夫一起离开。
他们的身影逐渐被清晨的薄雾遮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