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精巧,威力自然不大。
引爆范围不如手雷。
最意想不到的,反而是温素手腕上不起眼的红色手环。
表面是医院住院腕带,实际比常规腕带硬许多。
倘若不是温素瘦到嶙峋,腕带扣到最后一环,空荡晃悠不贴肤,几乎被忽略过去。
拆弹专家汇报情况后,穿上排爆服,比了个手势。
医生和便衣,开始有序撤离。
张潇拽住谢琛手臂,“你留在这儿也无济于事。”
谢琛闭上眼,衣领一片濡湿的水痕。
他挥开,“不用劝我,我清楚事态性质。”
他推张潇离开,“拜托您一件事,出去告诉我父亲,我挑起的争端,我平息了。”
张潇又等几秒,没有下文,“就这句?”
“就这句。”谢琛替他扣上绳扣,瞳孔里火光炽烈,与极浓深黑处,燃烧的暴野,又平静,“他懂我意思。”
“你——”张潇攥紧他衣袖,“你真决定了?”
谢琛不言语,发力推他下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张潇勉强控制落地。
他迅速撤离到安全地带,疏散的宾客已经离开。
偌大草坪上,只余下谢家人和季淑华。
谢军飞步迎上他,一把薅住他,“谢琛呢?”
张潇一口气来不及喘,声音急促飘忽,“他不出来,让我带句话,他挑起的争端,他平息了。”
谢军手上一松,威严深重的人,难得大庭广众之下,显出呆怔。
谢建国一头雾水,焦躁如焚,“什么不出来,什么平息了?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季淑华搀扶他,谢建国急得哆嗦,震颤她跟着颤抖,“礼厅背景上那个女人,是温素?”
她心里翻江倒海,脸上一阵阵惨白泛青,又一寸寸灰败,“她来了,二哥还是选她。”
谢建国惊疑不定,太阳穴一股股青筋蹦跳,“张潇,你说,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他是部队老领导,张潇和谢军同期兵,深受谢建国调教。
后来张潇转业,调入警务系统,不是领导了,情分,威慑还在。
张潇望向谢军。
谢军面孔绷紧到僵硬,阴沉直盯他。
不能善了了。
张潇叹气,“这事说来话长——”
谢建国简捷厉声,“说。”
“年前谢琛突然来找我。”张潇捋思路,“李家的问题很大,牵涉甚广,上面没把握不会轻易动手。”
“谢琛说他等不及了,他设局太稳重,希望我和博颖协助他,加快进程。然后京中的局势,你们都清楚,他实在机谋善智,远超常人,躁进也运筹帷幄,李家每一步都在他预料之中——”
“说重点。”谢建国喝断,“里面怎么回事,真是昌州那女人?”
张潇清楚躲不过去了,“是。”
谢军颤了颤,有些明白过来,“他从来没想过斩断温素,决绝是假,联姻是稳住季家,再征求你和刘博颖协助,快刀斩乱麻,结束这场纷争。”
“怎么可能?”谢建国止不住晕晃,“谢琛多次冒进,不顾那女人危险,不是真割舍,他会舍得?”
谢军严峻注视张潇。“他求你帮忙,是为这个?”
张潇摸摸鼻尖,强行挽救,“也不是。李璨转移巨额资金到境外,必定有退路潜逃出国,我派人去昌州保护温素,也是为了预防李璨逃脱。”
好半晌,草坪死一般的寂静。
季淑华嘴唇悲愤蠕动着,“那我算什么?季家算什么?我爷爷出面帮他,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谢建国胳膊一转,反扶住她,“别慌,我和他父亲都站你这边儿,你是铁板钉钉的谢家孙媳。”
拆弹的人从礼堂出来,谢琛横抱温素直奔救护车。
谢建国一马当先直奔过去,引擎声咆哮,他没得及近身,救护车绝尘而去。
谢军以为谢琛出来,至少会解释几句,给个交代。
没想到,他态度是真硬。
他挑起的争端平息,谢家安稳了,再无人能辖制他,他不能,谢建国不能,季家更不能。
“其实——”张潇拍谢军肩膀,“温素不错,我们保护她这段时间,有分寸,聪慧机智,心肠柔善,遇事冷静沉着,配得上谢琛。”
谢军斜瞥他一眼,耸肩震掉他手。
一天一夜的功夫,京城天翻地覆。
公有,大队警察出击,逮捕刀疤同党,清查相关涉案人员。
私下,谢琛那句“不愿意,婚礼取消,婚约作废”,议论蜂起,甚嚣尘上。
婚礼邀请的权贵名流太多,不比前两次订婚贴,控制在交好家族。
关系疏远的,点头之交,泄密大谈八卦。
看不惯谢季两家的,眼红取胜李家,战果颇丰的,嫉妒谢琛的,败给谢氏的,一哄而起,紧追不放。
谢家好多年,没有置身舆论风口浪尖。
管平好言好语拦不住看笑话、凑热闹来医院探视的人,雇了二十几个保镖守着楼层。
谢建国带季淑华强闯几次,威斥严逼,十八般武艺用上。
管平这次说什么,也不退分毫。
他跟谢琛十余年,涉及公事,大小事从未瞒他。
这次围局李家,昌州有张潇,京中有刘博颖,他一概不知。
原来,男人不是对温素,绝情割舍。
是对他忠心,存有疑虑。
也是他,先瞒下季淑华一巴掌,后下意识听从谢父。
再加上,邵贺东顾全谢建国,隐瞒温素身孕。
八面受制,男人防备至深,不足为奇。
病房呼叫铃响起,一大队医护风风火火经过走廊,管平先一步推开门。
男人俯身在床头,声音柔和得不像话,“醒了,感觉如何?”
温素缓慢眨眼,眼珠动了动,有了聚焦,看清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络腮胡子茂密,浓厚的鸦青色,掩盖住脸型,一双眼睛黑浓发亮,布满血丝,眼底化不开的喜色。
熟悉的,落拓的,狂野的,极致成熟的侵略性。
她猛地战栗,闭眼。
再睁开。
那张脸更近,关怀备至,“不舒服?伤口疼吗?”
旁边围上来一群白大褂,请男人让开。
“她在发颤,闭了次眼。”谢琛退开稍许位置,深吸口气,“是不是伤口有碍,有止疼药物吗?”
医生没回答,细致检查一遍,直起身查看输液名单。“病人大出血小产,颤抖不一定是疼,有可能是供血少,导致的冷颤。”
温素脑海砸落前半句。
轰隆。
眼前一黑。
长久呆滞着,嘴唇无意识开合,声音嗬嗬嘶哑,不成腔调。
医生安抚她,“你喉管受创,想说话,再等几天。”
温素剧烈摇头,挣扎起身。
谢琛眼眶泛了红,握紧她,让她平躺,“不怕,不是哑,只是等几天。”
温素眼神呆滞,转移到他脸上,抽手,抽不动。
她反应骤然激烈,喉间嘶哑悲鸣,另一只手辅助推他,用尽全力,手背针头回了血。
动作激亢,刺目的鲜红在输液管不断攀升。
谢琛立即松手,“温素,冷静——”
医生挤开他,指挥护士,用一针安定,处理手背走针。
谢琛逐步被挤到门口。
透过人群缝隙,温素细窄小小的一团,长发凌乱,眼泪不住流泄,直勾勾盯着他,充满怨恨。
谢琛禁不住后退一步,退出门口。
管平适时关门。
走廊很安静,谢琛心跳如擂鼓,一下下,震荡的手不受控制发颤。
管平陪立在侧,等他平复下来,“孩子没有了,温小姐猝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谢琛凝视着门,“她的眼神,是怨恨——”
“挟持,车祸,炸弹,温小姐一身是伤,受了大惊吓。”管平硬着头皮劝,“对您一时有怨,等误会解开,明白您从未放弃她,会体谅您的。”
谢琛不说话。
半晌,他目光从紧闭的房门移向管平。
“李璨抓到了吗?”
“还未。”管平声音放低,“李璨对刀疤有旧恩,他一力抗下了,死不松口。”
谢琛攥紧拳,攥的骨节咔吧响。
他了解李璨的狡诈阴绝。
李璨恨他入骨,又自持聪明,他表现的满不在乎,在意名利胜过她。
李璨验证后,认为在昌州动她,无济于事,起不到令他锥心刺骨的效果,会千方百计送她来京城。
按计划,张潇带着人隐在暗处,全程跟进掌控,她一到京城,就地解救。
可凭空出现一个刀疤,失控了。
刀疤祖籍南蜇,二十三岁服役F国外籍军团,二十七岁持枪打死直属上级,逃亡三年,受非洲军阀雇佣,参与多起战争,精通枪械炸药。
回国后,边境虐杀两名警察,属A级通缉犯。
十年间,国内警方,追查一日未懈。
始终了无踪迹。
原来是被李璨改换全套信息,刻意掩藏。
偶尔替他在南方活动,大部分时间,疏通缅甸和柬埔寨的关系。
这次一出现,疯狂,恣行无忌。
国内严禁枪支弹药,刀疤样样不缺。
那晚车祸,张潇的人几次试图接近,全被他识破,最惊险一次,反被他挟持,强迫纸杯藏炸弹,二选一。
选到空,活命。
选到实,炸上天。
较量十余个小时,还是叫他进了京。
京中人流密集,刀疤有意选择闹市区的私立医院,张潇不敢冒险,反受其限。
谢琛抬手掩面,遮盖住疲态不堪的神态,“他松不松口不重要,只藏匿重犯这一条,李璨就逃不掉。”
“李璨也知道,所以唆使刀疤来京城搞事,他连夜下南方,虽然边境提前布控,但李璨退路经营多年,恐怕——”
门被拉开,医生摘口罩,“病人情绪已经稳定,脖颈伤口重新处理过。接下来几天,别刺激她发声,情绪上尽量照顾满足。”
管平送医生离开。
谢琛进房关上门,注视病床方向。
温素双眼无神,仰望天花板,眼角水迹冲刷鬓发,黑浓潮湿的,枕头也洇湿洇透。
谢琛缓步靠近,扑面而来的酒精味,伤药味,细长脖颈重新缠满纱布,灯光投影下,一片惨白,分不清她脸色白,还是纱布白。
他心头揪住,喉间像梗住一团铁,胀痛刺麻,说不出话。
男人拉椅子坐下。
温素察觉他动作,闭上眼,沉默的抗拒。
谢琛凝视她,目光深切压抑。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想置你于险境。”
温素一顿,撇过头,她想翻身,侧身将起。
一种筋脉被抽空挖净的软弱无力,又跌回。
谢琛一把抱住。
咫尺之遥,近到绵热的气息透过薄衬衫,张牙舞爪扑面袭来。
温素僵窒住。
蓦地抬手。
谢琛一动不动,她手冰冷,没有热乎气,抚上他胸膛,仿佛一片轻飘雪花。
浇灭他四肢百骇焦躁的灼烫,血肉模糊里,生出希望。
温素伸进他外套内袋,一触,迅速抽离,毫不留情推开他。
谢琛一腔的悸动,戛然而至。
视线落在她手,白玉无色的手指,攥紧他手机。
屏幕亮起,温素反转屏幕,朝向他。
谢琛不接,“密码没换,你知道。”
温素解开。
掠过几个页面,财经股票,市政要闻,许许多多亘长艰涩的英文软件。
枯燥沉闷,晦涩奥义,毫无休闲娱乐。
智能普及,手机保管个人九成的隐私,反应行为习惯。
贪嗔享乐,欲望根植人性,是戒不掉的,与生俱来的反应。
一个私下遏制本性,禁锢欲望的男人,要么是千古慈悲的圣人,要么是寡情石心的魔鬼。
可笑密码她滚瓜烂熟。
除去夏初男人高烧求助管平那次,却再未碰到他手机。
从未真正接近他。
温素实在找不到单纯记录的页面,返回主界面,点开短信。
【破坏婚礼的人代号刀疤,中等个,皮包骨,短发,左眉尾刀疤贯穿眼角。十年前杀害边境两名警察,逃到西北,被李璨所救。】
她举手机示意。
谢琛望她,“我知道,警方提前有布控,刀疤已经抓到了。”
温素呆怔。
“李璨很快也会落网。”男人上半身倾俯过来,低下头,抵在她耳边,“你在昌州的情况,我都知道。我做好一切准备,瞒过所有人,暗中请警察保护你,没想到会失控。”
温素瞪大眼。
谢琛百般克制,仍旧克制不住起了颤音,“李家争端由我挑起,不能首尾不顾,我也不想再让你委屈。只要尽快结束胶着局势,斩断利益捆绑,羁绊。你要的,想做的,我全给你。”
她一动不动,一潭死水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