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华面容阴戾,不得已假惺惺,“谁给的不重要,足够宽容大度一片仁慈,你最好接受。”
“我说过你不用威胁我。”干呕渐缓,温素挺直腰,“在京城时,我非常害怕你们会对这个孩子下手,但我如今想明白了。”
“什么意思?”季淑华预感不好。
事实上,从温素上车后开始,她感觉一直不对。
逼急兔子咬人,本质依旧是兔子,倘若这兔子再体弱气虚,一个接一个大雷炸裂,她不该镇定如初,也不能安稳自若。
她该昏迷,动胎气,亦或者流产。
温素一双眼清冷冷望她,“你们都惧怕承担后果,恐惧他的怨恨。再有这股份文件,吃定我懦弱心软,认为文件在我手上,于局势无碍。那你们错了,我的确不会帮李家,但三和不止有谢李,还有旁人。”
季淑华目光发紧,在她面庞流连许久,几乎恨声,“你装病,一直都在装柔弱,让我们小觑你。”
温素身上带有太多标签,软弱,无能,畏怯,圣母,所有人坚定认为,她是个孱弱受不得风浪的窝囊废。
谢建国从不认为她有威胁力,重点全在谢琛的态度。雄狮追逐食草动物,不会追逐食草的虫,大意之下,划清界限的文件,成了食草虫反制的武器。
三和局势,谢家好不容易占据上风,股份决不能变动。
温素百感交集,“病是真的,柔弱也是真的,是被传言放大了。”
从望京后,她已经有所改变,谢琛用体弱,重新将她塑造成脆弱易碎的瓷器。
国医出手,何文宇信了,折腾了南方一圈,她解释过,态度迫切。
何文宇很固执,视真相为洪水猛兽,揭穿如大坝开闸,一道一道。
温素感受他好意,能体会他珍惜,但温素本性不是菟丝草,她抗得过杜建平四年迫害,张应慈七年侮辱。
世事最差不过如此,体质变差,不代表她不能承受。
温素开门下车。
五六点钟,西北夕阳正落,昌州一座城铺盖万丈霞光,一缕橘金的光芒射照她的脸。
恍若划破黑暗,大梦归离,清醒了,爱恨利用叠成骨子里深沉的疲乏。
这次,是真的彻底结束了。
所有的心结怀疑都有了结果,像冰雪消融,连执念也消失殆尽。
季淑华咬牙切齿叫住她,“你不能走,两个选项必须先一个。”
温素转头,“选不选结果一样,你们大可放心,只要你们瞒的好,这个孩子永远不姓谢。我真心祝福你,尽快结婚,越早越好,和他锁死,一辈子在一起。”
季淑华呆住。
眼见温素走出百米,又折返,“西城别墅有一棵桂花树,是我母亲的爱物,替我挖出来。”
下指令的语气,季淑华闷气憋胀,睥睨她,“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在意。”温素面容平静寡淡,“断就断的干干净净,你应该不想我有理由再接近他。”
“你——”
温素替她关上车门。
司机等在不远处,掐了烟过来,“温小姐,桂花树眼下就可以还给你,也请你尊重我的工作,两个选项,你务必要个答案。”
温素端详他一眼,“你是军人,在役还是退伍?”
司机没防备,蹙紧眉,“我的身份你无须知道,请你立刻下决定。”
温素笑了一声,“我想知道,警察会告诉我,你觉得呢?”
司机严肃注视她,这是威胁,司机不怕警察,此事却不能闹大。
温素不愿再与谢家季家,任何与之相关的人纠缠,“你告诉谢建国,这辈子我不会再踏入京城一步,若有虚言,粉身碎骨。”
司机信誓言,入伍入党钢铁之誓,加上女人性子不软,离京前,谢建国叮嘱过,务必低调不能有惊动。
无可奈何。
他退开一步,“你最好守诺。”
温素抬步离开。
蔡韵租的房子在三楼,家具自带,她为人利索,温素进门时,已经收拾齐整。
茶水也烧好,正在放凉温度,“您——”
“你。”温素坐在沙发,纠正她,“我不是温小姐了,我是温素。”
蔡韵噗嗤笑,“那我叫素素?”
温素没反驳。
蔡韵喜笑颜开,过来挽住温素小臂,“我在窗户都看见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现在想想当下。”
“当下?”温素偏头望她,“你是不是该回京城,好好找份工作。”
“又赶我走。”蔡韵佯怒,“工作哪都能找,不急。就算找,我也得把你安顿好。”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温素眼前,曲起拇指,“首先,我们要去医院,重新检查一次,确认孩子的情况。”
温素本想阻止,提到孩子,她有些顿住。
“第二。”蔡韵曲食指,“伯父的股份文件,要去公证处办继承手续。公证申请书、身份证、户口簿原件,还有伯父死亡证明,材料多,手续复杂。您这身体跑下来,得累出病,是不是要留下我,跑个腿?”
“不用麻烦。”温素示意桌上文件,“他们已经办好,现在股份在我名下。”
蔡韵惊疑翻开,查看完合上。“算他们做件好事。”
温素不想提,问她,“第三呢?”
“第三,去三和找董事会,召开会议,正式承认你大股东的身份。”
温素点头,她准备查清当年来龙去脉,股份公开确认,是依仗,也是底气。
“第四,追回杜建平代持股份十余年的盈利,涉及资金审核,利益分割,会很难缠。不过您放心,我在京中有人,钟普言的高徒,专攻经济案。”
温素打量她,“男朋友?”
三个字打的蔡韵措手不及,咳嗽不止,忍着面红耳赤。“男闺蜜,好哥们。”
温素忍俊不禁,给她递水,“我懂,纯洁的友谊。”
“第五。”蔡韵着急扯开话题,“准备迎接小宝贝的一切事宜,建档,产检,胎教,约定月子中心,还要预备留存脐带血,给宝贝未来上保险。”
温素笑意漫开眼底,望着她不插话。
“你看,十个月要做这么多事,你把我赶走了。到时候累哭,都没人给你擦眼泪。”
“有。”门口有人闷声笑,“五件事除了一和五,需要她出面,二三五很容易。”
嗓音温润得熟悉,温素呆愣望向门口。
何文宇进门,反手扣上,“素素,不关门,坏人会很喜欢你这个习惯。”
温素脸上全是讶异,“你怎么来了?”
何文宇解开衣扣,他依旧潮流,经典款的长风衣,纯棉衬衫灰西裤,白运动鞋,偏文质彬彬的时尚,像个高知分子。
跟他在南方不可捉摸的老练阴鸷,天差地别。
男人身高长相想出彩,全靠基因彩票。气质风度是后天生的,仰赖长年累月积累,最不易变。
何文宇偏偏另类,他穿什么风格像什么人,唯一相同点,都出彩至极。
“换好衣服就来了。”何文宇走到她另一边坐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离开时隔壁有人挖老桂,你准备往哪放?”
“你知道是我?”温素说罢,有所觉悟,“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蔡韵计划五件事,一五跟她怀孕有关,何文宇丝毫不惊讶,来的时间严丝合缝,她前脚进门,他后脚出现。
“知道了。”何文宇轻描淡写略过,重点在后,“老桂先放我那儿,你也住过去吧。”
蔡韵没见过他,但听说过,西北男人个头普遍高,瘦高又风度压人,还亲近温素的只有一个何文宇。
她替温素拒绝,“素素跟我住。”
何文宇斜她一眼,波澜不惊的,“你条件太差,养不好她。”
小时候一条巷的男争女斗,没一个够格跟他争。再见面,谢琛算劲敌,劲敌不珍惜,自取灭亡。
再蹦出来一个,威胁力零点五,杀伤力勉强一。
他不悦,针对称呼。“你该称呼她温小姐。”
蔡韵瞪圆眼,“素素让我这样叫,你算老几。”
何文宇撩眼皮,不疾不徐的嗓音,“按年龄,我比你大。按资历,我比你深。按感情……”他望温素,“我比你早认识她二十年。”
蔡韵不怒反喜,“可你是男人,成年男人,不是小朋友,男女之间长大了就该保持距离。”
温素目睹这一切,忍不住笑,“我跟蔡韵住。”
蔡韵得意扬扬,何文宇最忌讳成年后距离分寸的话题,更忌讳从他身边抢夺温素。
蔡韵踩中了俩,威胁力陡升三,杀伤力飙至十。
何文宇面不改色记下她,转头对温素温声劝,“李璨派人来了昌州,目的是这百分之十的股份,你住这里不安全。”
温素脸色不好,收了笑,“老会计那里还好吗?”
“她在谢琛掌控下。”
温素耷拉下眼皮,一时沉默。
“关系不大。”何文宇手臂平展,似无意,实则有意,搭载沙发靠背上,虚虚实实将她纳进怀中,“会计是被我带去南方,她知道的,我也知道。”
温素猛然抬头望他。
他微微就首,肤白,温润,攻击力不强的长相,眼神却侵入感十足。
和煦皮囊之下,暗藏霸道的灵魂。
“知道我父亲是凶手了?”
温素一愣,十指死死地攥住衣角,室内寂静到极致,蔡韵呼吸声像在耳边。
何文宇反倒起了笑意,“他七年死了,酒醉落水,死的不声不响。”
温素好像除了沉默,给不出其他反应。
她奇妙地,非常理解何文宇的淡然,笑意,理解他语气中微不可查的快意。
他母亲浓浓阿姨,像一朵绚丽婀娜的玫瑰,枯败腐烂的过程,贯穿他童年少时。
罪魁祸首是生身之父。
世道不提倡恨及父母,原谅是主旋律。温素骨子里也许反叛,她不认为何文宇有错。
“我一直笃定。”何文宇指尖搭上她肩膀,眼底一片清浅笑意,“你不会恨屋及乌。”
他也笃定,谢琛带走女会计,知晓全部后,首当其冲便是暴露这点。
谢琛不了解,小时候温素待他是一种怎么样的情谊。
大雨破门而入,从酒鬼父亲棍棒下拖走他的情谊。
会掐着时间,揪他出门,以躲避休假回来的施暴者。
不知过去的人无法想像,旷日持久的沦落里,她才是脚踏七彩祥云的拯救者。
拯救者对保护的人,只会同情怜惜,分得清受害者和仇恨。
蔡韵大约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握温素的手,惊讶发现她手凉的如冰似铁,手心湿漉漉的潮汗,“你还好吗?”
她吓一跳,又去拉另一边,另一只手更凉,掌心布满坑坑洼洼的掐痕。
何文宇劈手拂开蔡韵,握住温素手,一点点掰开她手指。
温素掌心纹路浅,杂纹多,大学算命先生断定,她一生主忧愁,多忧思。
她压制情绪时常掐手心,深深浅浅的疤痕,生了好,好了又掐,智慧线,感情线横亘许多月牙纹路,有几道翻出血肉。
蔡韵目眐心骇,匆忙起身去找药。
何文宇表情沉翳,翻手查看她指尖,中指指甲劈了一条小刺,鲜红的指间肉,干涸的深色血。
她手没有血色,皮肤白的惨淡,血肉越发触目惊心,一种失去活力的枯败。
“需要你忍耐的人,都成过去式。”何文宇手上力道轻到微微触碰,“你的情绪可以宣泄出来,别跟自己过不去。”
温素本能抽离,感觉合在手背上温热,一瞬掐住手腕,“别动,伯母在世也不会让你动。”
她陡然一阵酸涩,眼眶上了红。“她不在了,我母亲不在了……”
何文宇强忍情绪,胸膛里左冲右突的,全是滚烫的冲动,想不管不顾抱紧她。
如果四年前,他迈出那一步,挤开菜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潮,抵达她身边。现在就能抱紧她,坚定告诉她,他在。
他四年前放弃了,她不恨,却将他隔离开。
在南方她身体力行表明,他不是小时候心贴心的何文宇,是成年男人何文宇。
以至于在她心中,她母亲是世上唯一,能纵容她哭,欣慰她笑,无底线包容她一切。
她母亲逝去后,这世上影影重重,只剩伤害她的鬼怪,再也无怀抱容纳她,亲切抚慰她。
一切黯然失色。
好在,所有干扰远去,他还能用岁月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