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宇回望他,昏暗里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不像一个受限处于下风,倒像不经心的底气十足,极度的优容泰然。
“玩。”
他再次抬了手。
温素刚回过神,来不及阻止。
拍卖师已经疯癫了,“何先生一亿两千万。”
“谢先生,一亿四千万。”
温素不敢拦谢琛,转身死死压住何文宇的手,“你要这顶王冠,是有用处吗?”
何文宇西装袖子被她压的皱起,扯出衬衫袖口,她下了死力气,宝石袖口倏地崩脱,露出瓷釉般的皮骨,在天昏地暗的拍卖场,亮的刺眼。
他用另一只手抻平袖口,“没用处不能买?”
温素不想自恋,但他的行为像小时候买菜,跟卖菜大妈吵红眼。
那时上了头,不管不顾的压。
现在红了眼,置之度外的抬。
南辕北辙的消费行为,毫无二致的斗气。
更是毫无意义的撒钱。
她不懂珠宝鉴赏,但有脑子,周围经久不息的起哄,拍卖师惊喜若狂的反应,叫价早已超出王冠原值。
何文宇贴近,正面满眼含着她,被那副“你疯了,那是钱”的表情的逗笑,“素素,喜欢吗?”
温素愠怒,看他如同一个丧心病狂的败家子,“不喜欢。”
何文宇笑的眉开月霁,成熟倜傥里的一丝柔情,如金镶玉,如冠上珠,含蓄而珍少。
见过他在外人面前的淡漠冷傲,矜贵睥睨。
这一丝格外像毒药。
会令独一无二的区别对象,上瘾成病症。
温素生的有多心软,在暧昧上就有多心硬。
她脸庞那么柔和,眼神那么清澈,何文宇找不到沉迷,找不到慈悲。
一片情谊,她心知肚明,避如蛇蝎。
“那我送你的珍珠发圈,喜欢吗?”
温素瞪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文宇笑意蕴了满脸,“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喜欢。”温素囫囵点头,“珍珠很好。”
应得糊弄,极其敷衍。
何文宇笑出声,站起身,带头鼓掌,“恭喜谢总,是在下输了。”
他侧身。
谢琛也偏头。
赢了拍品的人沉稳,不见喜色,输了场面的人满面春风,饶有意趣。
拍卖师压轴拍品,卖出翻倍天价,志满意得。
台上台下欢欣鼓舞,一室铺天盖地的掌声中,谢琛眼底映着一张素白的鹅蛋脸,比在他身边圆一点,眉目自在一点,嘴唇抿的红艳艳,坐立不安,也有说不出的娇柔风韵。
“你输得不止拍品。”谢琛不作于色,眺向何文宇,“适可而止。”
何文宇镇定自若,“自知许多地方比不上谢总,何某甘拜下风,”
他嘴角微微上扬,“好在另有准备,及时又补上了。”
谢琛眼底起了寒霜,王冠无论是他,还是何文宇拍下来,都是送给温素。
但温素对钱财格外慎重,对不明不白,代表含糊的暧昧,敬而远之。
见面后,她拘谨忐忑,不至于慌乱,仇恨。谢琛一目了然,何文宇到底顾着她的身体,没有一把揭破所有,可宴会她去了,肖云漪肯定暴露无疑。
何文宇实在卡的精妙,他拿来牵绊温素的绳索,被一步步斩断。
拽他回到同一起跑线上,立在感情起始点。
这顶王冠,不管谁赢,温素都不会要。
何文宇看的清楚,王冠是激他戏耍他的幌子,珍珠发饰才是他真正想送的礼物。
一招釜底抽薪,三分真七分假,奸诈诡谲,是他最不屑用的手段。
“三和,我始终对你留一线。”谢琛看着他,“看来是留错了。”
何文宇脸上笑意不落,眼底寂然沉晦,“谢总,是在恐吓我吗?”
温素嘴唇快咬出血来。
那四年迫害,她能做到不恨男人,却不可能不厌恶。
特别是男女之间桃色漩涌,不管与季淑华,二女争一男,还是眼下,两人争她。
她从骨髓里涌出的不适,甚至厌烦。
“能离开吗?”
“素素,累了吗?”何文宇环视四周。
拍卖散场,本应该离席的宾客,挨挨挤挤在门口凑成两群,一群他是熟悉的面孔,一群是谢琛那个圈子的。
黑与白,阵营划分的明明白白,贡猜眉飞色舞穿插往来,抓着机会,争分夺秒,扩展交际,加深情谊。
温素拳头攥的死紧,“我累了,可以走了吗?”
“可以。”
何文宇一窒,来不及出口的话咽下去,似笑非笑盯着谢琛。
谢琛不理她,只看温素。
拍卖落幕,灯光全开,越是刺亮,越是分明。
温素不清楚是灯光照的分明,还是记忆里,他本就分明。
发茬的弧度,和眉毛的走向,都纤毫毕现,搅得她好不容易适应的心态,又崩的一塌糊涂。
“直升机坐过一次,还习惯吗?”
他眉眼噙了笑,声线低沉,醇厚的很,没了刚才的锐利和寒意,好似什么都发生。
她没不告而别,没千里奔袭到南方,这几天是一场午睡的短梦,一觉醒来,他倚在床头,扒拉她睡乱的长发,问出这一句。
温素满心愠怒,成了不上不下,悬在半空的火焰,还在烧,烧的不知所以。
“我不恐高。”
“那很好。”谢琛跨腿走两步,拉近距离。“我再带你坐一次。”
他没何文宇高,一两公分的差距,也不明显,但他比何文宇健壮,体魄雄浑,立在她身侧,挡住光,也挡住所有视野。
她目之所及,是他炙热的胸膛,领口扣得严实,肌肉壁垒顶着衬衫,随着呼吸起伏,现了又隐,隐了又现,挺括健硕,被遮挡住欲盖弥彰的,禁忌野性。
“不用。”
谢琛低头,她睫毛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晃晃窸窸的阴影,脸颊有了红润气色,显白显水润,小汗毛都有一种生机唤醒的活泼。
“我以前在部队开过战斗机……很多型号。”
他声音微不可察的有些赧然,钢铁直男惯了,发号施令不迟疑,小意软话说两句能死人。
温素听不懂,轻易不搭话,没问。
何文宇也不插言,伫立在旁,气定神闲,一派有恃无恐的气魄风度。
温素没听出他话中哄意,他听出来了,还跟着轻笑一声,说不上嘲,也说不上讽。
颇有一种围观他继续哄的架势。
谢琛忽视他,也忽视他的笑,明亮的灯光落在眼中,映着温素小小的倒影极亮极深。
“我开直升机带你,从天空俯视大海,和陆地上很不一样。”
何文宇又没忍住笑,这回清楚了,完完全全的讽刺。
讽刺谢琛,也讽刺自己。
一个温言软语说不利索的男人,一个不知柔情宠溺为何物的男人,只因为在他之前遇见她,别有用心挽救她。
便天然,在她心里成了正统。
他在,别人再好,做的再多,再剜心剖肺,也挤不进去。
她在敌视一切妄图上位的旁人。
真论起来,他比谢琛早多了,三岁相识,十五岁分开,十二年朝夕不离,他一时错失,彻底断绝。
何文宇自持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的温素。
她知道四年前他回昌州了,坐视她受罪。她本性很好,宽容体谅,不恨他,不怨他。
何文宇却恨不得她恨,她怨。
她恨了怨了,说明在她心中对他有期盼,有超乎寻常的非分之想。
她没有,甚至觉得理所应当。
他只是小时候跟在她后面,东跑西窜的玩伴,没有解救她的责任,没有拯救她的义务。
他把谢琛也拉下来,剔除他的先机,去掉她心中光环,让她看清,有多不值得。
这必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重情又长情,猝然全部揭穿,撕心裂肺后总会想问个清楚明白。
这期间,何文宇能想到一万种挽回的余地。
只有缓慢的,一丝丝的抽离看清,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只会觉得疲惫,庆幸求得新生,再不会回望留恋一眼。
“我累了,不想看不一样的大海。”
温素垂下头,躲开谢琛的注视。
她或许该问一问肖云漪,或许该问一问在这场入主三和里,她是不是在扮演一个自作多情又自觉重要,可笑的小丑。
肖云漪对她没有感情,谢琛对她呢?
和杜建平找来的欲望急色的男人,在本质上,也许毫无差别。
是他的权势,样貌,人品,和那些恨不得融化她的目光,令她生出盲目妄念,很多时候自我憧憬和反复催眠,相信他待她,是不同的。
“两个小时十七分钟。”谢琛揽住她肩膀,力道不重,拿捏着分寸桎梏她,“只用两个小时十七分钟,直升机可以降落在省城,我在那有一座庄园,花房很大,你想看玫瑰,有很多,庭院里桂花一年三开。”
“素素长大后不喜欢玫瑰了,也不喜欢桂花,那株老桂是伯母亲手照看,她才喜欢。”
何文宇好心提醒,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谢总还有想知道的喜好么?我一并告诉你,节省一些时间,别耽误素素休息。”
谢琛眯起眼,入场至今的平静,裂开一道缝。
缝里望不见底的黑沉,伴着寒意,凛冽铺开。
何文宇轻笑,抻平外套下摆,“谢总不用敌视我,我一向尊重素素,以她感受至上,现在她累了,想休息。”
人群围在门口,不敢用设备录像,眼睛个顶个瞪大最大,恨不得再生出一双顺风耳,窥视惊天摄人的内幕。
谢琛握了握她的手,“怪我吗?跟我这么久,我对你知之甚少。”
温素习惯他强硬,习惯他专制,习惯他不由分说一言堂。地位,家世,经历,塑造他一身钢筋铁骨,锤炼他流血不流泪。
他像沉重威势的山,千钧之力,自有一派刚毅冷硬,不轻言,难俯首。
温素一时杵在那,货船乘风破浪,飘飘摇摇,颠簸她的心,摆来错去不清晰。
谢琛敏锐,抓着她的松动,“你的药方该换了。他拿到的那份,只是初期一周的疗程,后续需要把了脉,针对性做出调整。”
温素一震,她来南方后,一日三顿汤药没断过。
她问过何文宇,何文宇只说给她补身体的,别的只字未提。
何文宇非常坦诚,朝她点头。敌我之间,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瞒不住,也不能瞒。
一旦开了谎言的口子,等于把最锋利的刀刃,送到对方手里,资敌攻讦自身。
他大大方方道谢,“很感谢谢总愿意透露给我,素素这一周,明显有好转。”
他放去京城的人,从现实意义上讲,根本无法近邵贺东的身。
邵贺东是中央保健组的国手,日常负责领导班子的身体,出入皆有警卫,是国安名单上,重中之重的保护对象。
保证邵贺东的人身安全,也保证领导班子的身体状况,从国家战略层面上看,这必须是国家特级绝密。
而他的人,连邵贺东的边儿都没摸到,药方以一种阴差阳错,天缘凑合的方式,轻飘飘拿到了。
温素脑子短暂空白一瞬,纷纷乱乱的念头破土而出。
猖獗的藤蔓在她心头蜿蜒,环绕勒紧。
催动她刚清醒的,那些盲目的妄念,又开始蠢蠢欲动。
“为什么?”
“想你好。”谢琛声音很轻,又很稳,他的眼睛总是一片浓黑的亮,很深邃。
一对视,动魄惊心,比从前多了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无从启口,静默到极点。
温素牵强一笑,“能换个地方吗?”
她不想成为众目睽睽的女主角,不想在狼狈不堪的名声上,再添一笔三角争端。
“素素。”何文宇面庞绷紧,下颌线的棱角清晰锐利,“你犹豫了。”
温素僵硬。
她觉得心思瞒不住谢琛,而何文宇比谢琛更洞悉她,参透了她这薄薄的几页书,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想法,他研读透彻。
以至于,她尚未正视的,想要模糊的,被他亲口签定。
谢琛蹙紧眉,侧身位,掩住她,“别逼她。”
“我说过。”何文宇蓦地发笑,嘴角含着笑,眼睛也在笑,“我尊重她的每一个决定,她想跟你走,我不会用手段。”
温素克制不住,露出头,“我没有想跟他走。”
何文宇眼里浮出浓亮的光,有一瞬,胜过王冠上璀璨夺目的钻,“跟我走吗?”
温素挪动脚步,四肢僵硬,步伐滑稽。
她有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在她心里酝酿很久了。
她本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说清楚。
眼下。
她不说也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