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天高云淡,凉风拂面,微收烦暑。
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和鲜香的羊肉锅子前,方源和薛宴惊师兄妹二人,一个低头看着蚯蚓蠕动,一个抬头目送着南飞雁。
最后薛宴惊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去元家几人口中的荒山看看吗?”
她转移话题向来没有技巧,全靠师姐和师兄们宠着,此时方源也只能无奈点头:“好。”
两人从村子中央穿过,一路行至村西,得见两侧农田稻穗金黄,秋风一起,便是滚滚稻浪,想必元狩村今年定能丰收盈仓。
方源在路边揪了根狗尾巴草,颇有些怀念地笑了笑:“我小时候最喜欢看这一片金黄,它意味着丰收在望,爹娘脸上都能多两分笑容。”
他对着稻田旁的沟渠比划着:“记得有一次我贪玩掉进这东西里面,沾了一身泥,爹娘崩溃地一边嫌弃我,一边给我冲洗。”
薛宴惊怔了怔,她鲜少听六师兄提起自己的过往,其他师兄师姐们也一样,她认得他们时,这些人便已是老成练达的名门弟子,对内一力护持师妹,对外一肩扛起斩妖除魔、护佑百姓的责任。
纵然偶尔也有逗趣到令人捧腹的时候,她却也从未想象过他们少年意气、冒失莽撞的模样。
她开口问道:“师兄可还有亲人在凡间吗?”
“有啊,我有个弟弟,他留下个女儿,那女孩儿小时候我去看过,玉雪团子般,特别可爱,”方源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她也已经过世了,七十岁,寿终正寝,已算是古来稀了。”
“……”
“其实她也有后代的后代,不过人家已经不认识我了,就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我去看过一次,被他们一口一个老祖宗地敬着,我还把人家的小孩子吓哭了,”方源摇了摇头,眼神略有些落寞,“后来我就不去了,只是偶尔逢年节会托人带份礼罢了。”
“六师兄……”
“不必安慰我,想求仙问道,总有些代价要付,”方源叹息,“所以我理解元艳秋,也理解她父母,入了仙门,百年都算弹指,和家人的缘分就此尽了。”
“……”
“对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入玄天宗那一年,宗门招收时,有个姓余的师弟,被兰亭峰要走了。”
“有印象。”薛宴惊记得当时两人对敌,那余师弟被她一剑挑落手中兵刃,面色却没什么不服或不甘,只是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对他的印象倒还算不错。
“他进了师门一年后,拜别了宗门,言明父母乃是老来得子,他想回去陪他们走完最后一程,再归山门,”方源叹道,“但后来他又遇到一个姑娘,一见钟情,成了亲,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宗门,最终与她执手偕老于凡间。同门很多人都不能理解。”
“怪不得我回宗门后再也没见过他了,”薛宴惊想了想,“我大概也不能理解,但这是他的选择,只要他自己觉得幸福就好。”
“他挺幸福的,
我去参加过他的葬礼,他给师门留了一封信,我在他的小书房里读了信,信里说他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曾后悔过,读到这一句时,我抬头看见他家院子里棣棠花开得正好,突然就明白了几分,”方源笑了笑,“尘缘这东西,当真难说得很。有人羡慕修士自由超脱,却也有人觉得求仙问道一路上太过孤清。”
薛宴惊自然不会扫兴到去说什么修了仙也照样能种满院子的棣棠花,只是点头道:“每个人追求不同。”
“你呢?”
“我不知道,”薛宴惊略一思量,“但我绝不会放弃手里的剑。”
方源弯眉一笑,一指前方山洞:“到了。”
两人顺着山洞摸索前行,通过一条极为狭窄的小路后,眼前突然开阔,地面上有一道幽黑不见底的深坑,薛宴惊探头看了一眼,那坑旁还留着几根鹅毛和数坨鸡粪,想来是村民献祭时留下的。
“应当便是此处了。”
“谁跳?”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又望了望坑壁上的鸡粪,都不怎么情愿。
方源略作思索,从储物戒里摸出一根钓竿来。
“……”薛宴惊沉默地注视着他。
眼看着师兄又掏出只食盒,正挑选鱼饵,薛宴惊提议:“苹果酥吧,这个好吃。”
方源欣然同意,从食盒中取了两块苹果酥出来,一块投喂师妹,一块绑在了鱼线上,又把线抛了下去。
薛宴惊啃了一口点心:“真的能钓上来吗?”
方源单手持竿,摆出得道高人的架势:“愿者上钩。”
在薛宴惊干掉了整个食盒的苹果酥、柿子酥、凤梨酥、青梅酥后,方源叹了口气,只觉得如果自己要钓的是小师妹本人,那事情将会容易许多。
他抬手收竿,待那空空荡荡的鱼钩被扯上来时,两人怔了一怔:“看来下面真的有东西。”
薛宴惊奇道:“可我并未感受到邪气。”
下方传来一阵低吟,声音低沉而深邃,还带着几分神秘。
“它问还有吗,”薛宴惊对着洞口吼了回去,“没有了,我吃光了!”
方源有些吃惊:“你听得懂?”
“你听不懂?”r />
方源摇头,薛宴惊挑了挑眉:“既然我听得懂,那我下去看看。”
“我们一起。”
“不必,”薛宴惊笑道,“离开前,五师姐应当对你说过,要多锻炼锻炼我独当一面的能力吧?”
“鬼灵精,”方源笑了起来,“小心。”
“好。”薛宴惊纵身,向着那幽黑的无底洞一跃而下。
方源左右无事,又用鱼竿吊了根香蕉下去:“饿了吃香蕉,别吃我师妹!”
片刻后,薛宴惊一言难尽的声音传上来:“六师兄,真是谢谢你了。”
“……”
“仙师。”
山洞口响起小心翼翼的声音,方源回头,见是元家几人,后面还跟着几位百姓:“你们怎么来了?”
元家母亲陪着笑:“仙师,我跟邻人讲了您的事,他们也想来看看,我们在这儿耽不耽误您二位做事?”
“倒是不耽搁,”方源摇头,“只是万一有危险……”
“有危险我们撒丫子就跑,您放心!”
方源心知元母就是想看看修真者如何行事,想透过他们看一看女儿可能会有的将来,便并未坚持赶人,只提醒了一句:“离远些,别靠近坑边。”
一行人连连应是,依言照做。
洞下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低语声,随后是噼里嘭啷一阵拆山似的声响。
方源有些不放心,喊了声师妹。
薛宴惊很快回应了他:“师兄,再来根香蕉。”
“它肯吃香蕉?”
“没有啊,是我吃了。”
“……”
不多时,薛宴惊飞身从坑中跃起,一个漂亮的收势落在地面上,手里扯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形。
不远处的村民吓得一阵惊呼,薛宴惊开口:“介绍一下,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古神。”
“它到底是何物?”
“是魔族,”薛宴惊道,“流落在人间很久了,大概是因为我在魔界待过,才听得懂他的话。”
听得一个“魔”字,村民慌乱了好一阵,看到薛宴惊一直扯着它,才壮起胆子问:“它、它为什么躲在这里,是不是要害我们?”
薛宴惊摇头道:“他从未害过人,这大概就是我并未感受到邪气的原因。”
“那它每天晚上在念什么?是不是在诅咒我们?”
黑漆漆的人形叽里咕噜一阵,薛宴惊替他道:“不是,他是在唱歌。”
“唱歌?”
“嗯。”
方源不由奇道:“唱的什么歌?”
“小寡妇上坟,光棍汉思妻。”
“……”古神低语原是魔族歌唱,村民们一时不太接受得了这份真相。
看到师兄的表情,薛宴惊又解释了一句:“他也不太懂这歌的意思,就是觉得调子哀婉,比较适合表达他的心境。”
“他的什么心境?”
“他是被困在地底的,一直在向村民求救。”
元母茫然:“没有啊,他何时求救过了?”
“就是你们扔进去的鸡鸭鹅,他在那头鹅身上拔毛,拔出了个‘救’字,才把鹅扔回来的。”
“哟,”元母一拍脑袋,“我说那大鹅咋还斑秃了呢?”
黑漆漆人形看起来很有几分委屈,元母又一回忆:“那也不对呀,也没人看出来那是个‘救’字啊,你是不是不太认字啊?”
薛宴惊和人形沟通片刻,替他答道:“他是认不全,可能真的写错了。”
“这可怜见的,”元母胆子倒是大,短短一会儿竟已不再害怕,反而抱怨道,“那你也不能天天唱歌吓唬人啊,还没有半句在调子上。”
“他说,几个月前,村东头有户人家生了个孩子,天天子夜时分哭嚎,分外扰人、扰魔清梦,他才开始唱歌哄那孩子入睡的。”
“……敢情你还是好心。”
众村民面面相觑,方源也是梦呓般低喃道:“没想到我就挑中了这样一个任务。”
薛宴惊也是沉默,她跟着师姐出去两次,都是真刀实剑地灭杀鬼族,救下了凡人性命,没想到跟着师兄出来这一趟,怎么看其中都透着诙谐和荒诞。
不过元狩村无人伤亡,自也是好事一桩。
她笑着安慰师兄:“我倒巴不得悬赏榜上都是这样的任务呢。”
“也对。”方源傻笑一声,那便说明百姓安居,未受任何妖魔鬼怪侵扰。
只是……他叹着气看向那魔族:“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从没害过人的妖魔,倒是没有斩杀的必要。
薛宴惊斟酌道:“若实在没去处,我可以带回去让灵驴帮忙抚养一段时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