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当真未归。王妃也不在,信丫头也随着去了。”管家姑姑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拦着气急败坏的晏缈笑道“他们这一刻回来,老婆子我下一刻就请人八抬大轿将小将军抬来,可好?”府中后院莫名传出拉长的鹰鸣盘旋之声,姑姑朝里望去一眼,扭身继续陪着笑脸“主儿们都不在,这一府上乱糟糟的事,不送小将军了。”
皋涂山里才过鸡鸣,朔宁王适才练完功漱了口收拾妥当拐过转角,却听见木心低缓喑哑着与爹爹轻声“如今北地的太平仅是强压下的表象。皇帝无意民生只求权衡,一旦平衡破力,纷争四起,小族只能是永远的替罪羊。朔宁王既已知晓此地,爹爹得早有打算才是。”话尽停留,沙哑哽泣再起“我自是甘愿陪着爹爹的,可如今大婚已成,天家之力非女儿一人可抵,将来种种,只看命数。爹爹好生保重身子,实非得已改去南地,玉儿也能照拂一二。”
朔宁王原本零碎的悲冷此刻结结实实凝成冰窖,闪避一阵步入内房,仅剩木心揉着通红迷蒙潦草梳着发尾。朔宁王踟蹰片刻转移眼神“问过岳丈了嚒?可有旁的出路?”
嗯。木心绞着发尾端正朝向他“山谷子四面都有瘴气,只有一个侵蚀出的水洞可以钻出去。我爹爹说大抵是交错的暗涌将我们推进那个水洞里……”她搁下梳子顿了顿,继而朝他比划“很窄的竹筏,三个人一筏。爹爹会派人送我们走,得三个筏子。我爹喊人去扎了。吃过午饭我们就能走。”
朔宁王沉默着垂下眼帘算是认同,并未追询那顿去的话头。苏银信挑着帘儿一角试探唤了一声,未得应允便兔儿欢脱进来,熟稔止步在他面前做个万福。便将手里的蛋饼卷着香葱嬉笑塞进木心手里拉着她朝外走“大伯父说有好东西给咱瞧呢!”
“这是……”众人在门口瞠目,木心惊异脱口对着老谷主“黇泽鹿角?”
“竟是有我没见过的?”银信瞪大眼,努力将门上的那一对离奇夸张的鹿角收进眼眶,细细轻抚着鹿角上细细绒毛“真是真的?”
见到少有的好药材,木心青白脸上顿时泛出光彩:“我只见过一只幼鹿,活的。这样的鹿角我也是头一次见。”
“你喜欢?”老谷主招呼一阵,“我喊两个人给你拖回去。”
“不……”木心慌慌摆手“这也太大了些。不知道的只当拖了座小山呢?”她笑意对着父亲“爹爹许我锯一截?”
“随你高兴,磨成粉都行。”老谷主仰头爽朗“你来,我还有好的。”说罢引着众人进了一幢木房。
“全是爹爹猎的。”老谷主满面红光盯住木心,手臂挥舞在众人惊艳眼神中异常得意“我日盼夜盼的都是今日,哪日女儿找来,我都给她!”没等木心答话,他兴奋的随手提起一只银貂皮毛“你瞧瞧,冬日戴上,一点也不会冷着。”
“爹爹原是指望我几时来的?”木心的笑意俏皮狡黠,接过来在头上比划一阵“这样小的一只,瞧着怕不是女儿晚来了十年?”
“傻瓜,你不懂。”谷主舒展的皱纹都能透出浓厚的慈爱来,亲手替她整理一番“这种山貂幼时毛色最纯,大了,就杂了。”他探身进一只沉重木箱“毛色差不齐的还有,爹找给你。”
“爹爹仔细些。”木心含笑扭糖一般跟在他身后娇俏命令一番,“帽子围脖还有手套,我可都是要的,要是凑不齐整,我可不依。”
门口的南弦左右撇撇嘴抱住肩膀暗诽:宫里哪年送来的貂不是极品?山中人果真最是浅薄眼色,什么都能当个宝!
老谷主再回身,瞧着满眼期待的木心,神秘的笑意再起,拈出两只火红的狐皮子:“又是莴苣叶又是茱萸叶儿的辟蛀,我每年都细细存着。你瞧瞧。中意不?”木心抚着那顺滑皮毛心头感动汹涌:皮质有些年头,却看得出日影晒过,又是熏了樟脑又是熏了蒿子的气息,想着还有父亲日日记挂,一时又红了眼睛。
“旧了些,你不喜欢爹爹再去给你寻好的?”老谷主见她呆愣一阵着慌。
“不是,灰大。”木心揉着眼暗暗抑着哽咽之音,招手喊不远处的银信,把那火狐皮披在她肩头“这颜色真好,给你接个坎肩?”银信心疼揉着她欲哭的脸,轻声哄一阵“你有这样好的爹,还哭甚么?存心的惹大伯伤心。”
“都是爹不好。若是能早些寻你师父去……”
“早两年晚两年我也不如何,师父没给我委屈受着。”木心有些歉疚捂着脸抑制不住的又要哭。
“哎呀好好的来看东西的,前几日子可还没哭个够?”银信急急晃着她,移开话头指着顾北南弦“你再不把伯伯这些收了去?你瞧着那两人,口水都快下来了。”远处细细赏这虎首鹿头的顾北南弦惊一阵,垂下眼速速移去边上候着。
木心果真“噗嗤”笑出一声,拉同她一起坐在条凳上提上裙摆并排翘着四只脚“咱们还缺四只鹿皮靴子。”说罢远远瞧一眼南弦,也拉了她来,回身对着顾北“女孩儿的我才管,你的你自去问你主子要。”再回头对着爹爹笑“这个也得算上。”
“这竟是个丫头?!”老谷主龇着牙诧异指着南弦的戎装,眉目深锁再细细打量。
“我哪里不像个丫头了?!”南弦挺直身板撇着嘴,懊恼方悟自己许多年都没穿过一次女装,成日跟着他俩摸爬,也难怪顾北拿她做兄弟一般。
“这个给你。”木心干干脆脆抽出两刀卷犀兕皮,悄声附耳“一青一黛做两件内甲可好?”
南弦悄然望一眼面无表情的主子,摩挲两把“真的,给我?”
“你不要拉倒,咱们缝靴子去!”银信一把夺来,又被她飞快抢了去,“你才不去缝靴子,你定是送去给将军府的,小没良心的白眼狼。”话毕两人又是一阵扭打。
晌午才过,众人在溪水边望见三只青翠细窄竹筏,头里撑筏的老汉指挥着兄弟二人分别撑住后面两只靠着岸沿。依依拜别老谷主,朔宁王一言不发径直拉住木心的手腕朝筏上走去,木心愣过道“一个筏子只能再上两个人了。”她转向同样错愕的顾北“让顾北跟殿下一船稳妥些。我……我去跟南弦一处,让信儿带行李。”
“不必。”朔宁王一步也未停,冷漠脸色里带着刺,“我保护你。”说罢将执剑的右臂强揽住木心上了中间的筏子。
剩下三人互相探看一阵,银信翘着嘴朝着南弦讥讽道“再不放心我也没辙,你有胆跟我一船,等进了急流处,我就……”银信带着诡谲笑意做出推人的姿势,只当看不见南弦的骂娘起势扭身拖着行李上了第一筏。
顾北无奈,拖着骂骂咧咧的南弦上了最后一筏。
木心久久望着岸边老者的越来越远身影,直至消失,才察觉眼泪已无声在下巴汇成。慌忙抹了干净扭身才见他亦是望向方才的岸上,眼底复杂,似乎什么情绪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殿下也舍不得皋涂山?”
朔宁王低头将目光转向她,嘴角冷讽“本王长这么大,没见过素颜女子;更未见过常日素颜还坦然露面的妇人。”
木心从前山居,胜在气色充沛,眉眼明亮,加之习惯蒙面,山居清减,宁可多带一瓶跌打药也懒得揣口胭脂水粉;自从服了那菇子又受了那邪术侵扰,日日憔悴清瘦下去,这几日双目亦熬的红肿,被他挖苦一阵,也只能垂目惭愧,默然远退两步抽出丝帕要蒙。却也不知为何,脑海里忽而现出他恳切那句:你蒙面时跟你娘几乎形似一人。
羞惭随着怒意被席卷一空,木心陡然换下一副针锋相对的嘴脸道“朔宁王行军调配,追查失物,不想着人尽其才各司其职,倒惦记女儿颜色,妇人之隐。”胸中不平还未全数吐露,竹筏磕在山洞的一角猛地颤顿,让人只觉脑子和肺腑都嗡嗡作响,撑筏子的小哥将撑杆点过,细窄竹筏调转角度如水蛇一般窜进了山洞里,视线腾然暗下。
暗下的一刹,木心却牢牢捉住了那小哥望向他们的仇恨眼色,兔子似的跃出扑向朔宁王,警惕拦在他二人中间。她的惶然移位致使那竹筏子才进洞中便猛烈摇晃,那小哥下盘不稳,却不忘抖出袖管里的小锥刺向他二人,偏错估了距离,于空中笨拙划拉两下,落下急流。
木心扑身将竹篙与他拉住才不致卷走,木心严厉而费解“何故行刺?”
“放你们这些外族人出去,我们何日才有安生太平?!”
“糊涂!”木心收着竹竿拉他靠近筏子“你可知行刺是何罪?!又如何保全族太平?!”
顾北南弦的筏子此刻亦进了洞,撑筏的弟弟见哥哥落水,不由分说指责木心背离族人意图有叛,甚至破口皇子忘恩负义,企图以收缴小族换取功勋。南弦气急跳脚,逼得那弟弟也险些落水,两筏接连停滞顿在岩洞中。
木心极力调停,一头好言劝阻一头发誓作保,偏那兄弟二人油盐不进,言语越发失控,直言今日领了送人的任务便不做返程的计量,只当拿二人的命换全族安泰。
“你二人死不足惜,父亲的性命也不顾嚒?”顾北蹙眉朝着出口示意兄弟二人,银信的筏子老早就没了影子。
“再或者,你们这样天真的年纪,也该尝尝‘死’究竟是如何滋味。”南弦拇指撬出短剑带出阴森森的笑。说罢南弦转了腕,一掌切在弟弟颈后,将他牢牢摁在水里。哥哥气急要救,却被朔宁王一双大手同样埋进潭水中。
“分明只是误会,为何非得……”木心眉目间几乎拧出水来,拉不动这个亦劝不动那个,直到水中浮泡骤然减少,兄弟二人才被奄奄提起,再不敢多话。
午后的阳光分明刺眼,苏银信再见他几人时却一个比一个脸色阴沉,“你们怎么那么久才出来。”原来那暗洞出来,竟已在皋涂山之外的入口。随着三皇子缓步而出,羽卫远远迎来。
“殿下可算出来了。”羽卫熬红的眼睛展现出这几日揪心“按殿下的吩咐,今日再不出来属下也要烧山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炸山?!”苏木心眼珠近乎瞪出眼眶,“你的计划是炸山?”
话音刚落,爆破轰然,不远处尘嚣具上,漫出纷飞的残枝枯叶,众人亦趔趄几分,各自扭着身体重新寻找着平衡。等不及再问多话,苏木心快速奔回水中涧溪,却听得第二声第三声,声声环扣,不过眨眼功夫,剧烈的震动以落石草木将原来的出口堵得了无踪迹,银信近乎将她扑倒尖声命她冷静些。
连喘息都为均匀的木心按着近乎快静止的心跳扭身跌撞去他跟前,因由恐惧发不出声来的嗓子只能喑哑出气“我爹呢?我问你……”被惊恐和泪腺堵满气管的她奋力嘶吼出最后的挣扎“我爹呢??!!”
你猜?
那无所谓的冷笑近乎将她击碎。
眼见震慑毫无用处,苏木心只得将恳求泪目三翻四次流转在他三人面前,徨乱值得他的冷漠和顾北南弦的面面相觑。已然战栗的苏木心颤颤抽出短笛阻去他面前,强迫自己将近乎要哭出的嫣红眼睛转为愤恨的猩红,狠命咽着气极尽克制。
“你们发什么疯啊!”银信不可思议追来怒斥“炸山做什么?!它碍着你们了??!!”再扭头见她要吹笛,苏银信急急跪下扯住她手腕急切哭求“姐姐莫吹!再要这么耗神会没命的!!”丫头另一只手加速摔打南弦膝处“你说话啊!!你们究竟如何盘算的!”
南弦欲言又止,满眼犹疑望向主子,朔宁王眉梢得意更是再浓添两分,靠近王妃冷冽“咱们不是早就盘算好了,你替我寻道儿,我替你炸桥。”他扭身拥抱远处喧嚣尘土拉高声音“你可,满意?”
苏木心本就无甚心力,紧靠药方支持,当下心口犹如撕裂,冷意尽散,全身骨血凝固了一般,稍稍动静,那剧痛伴随着耳鸣炸进身体每一处经脉上。
见她眼中渐暗去的光,朔宁王负手捏拳,全不在意错她肩头撞过,接过羽卫的缰绳,径直驾马而去。
南弦见主儿离去,正要求助,便见顾北紧随其后亦甩开马鞭远了踪迹。适才反应过来的南弦急急将王妃拉起,长吁短叹“他不曾告诉您,咱们炸的是引雷阵?”
“你们家的疯子们有病治病好不好!!”苏银信长吞一口气扶住软软倒下的姐姐“消遣我姐姐玩呢?!”
南弦不敢耽搁,亦不敢再说更多,亦骑着马追远出去。
三人领着羽卫疾驰至城门口才慢下脚步,顾北终于忍不住扭头朝南弦斥责“你哑巴了?说话啊?”
说什么?!南弦没好气提着缰绳收拢,望着前方冷冰冰的身影又无奈冷言“失了武功本就是失了半条命,又是中毒又是虚喘。这会子急火攻心,八成要死在原地了。”
“你还是闭嘴!”即便骑着马,并行的顾北也不忘抬腿踢在她的小腿出“狗嘴吐不出象牙。”
驾!走在前面的祖宗忽然抽出马鞭疾驰前进。南弦长吸一口气平复心境,顺从拨着马头靠近城门口的马车摊儿,将怀里鼓鼓一袋钱扔去守摊儿的老汉怀里“去城外接两个人。回来了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