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黑得快,还未到六点,外头的天已昏昏沉沉。
正是银杏飘落的季节,每日都见环卫阿姨清理路面,今日大概是放假,路面又陆陆续续铺满枯卷的小扇子,人来人往的说笑声中混着清脆沙响。
航大没有同一上晚自习的规定,正课也都安排在白天,身边的同学三三两两经过,言语中不乏结束一天课程的轻快。
景檀与沈阔并肩走着,与周遭一切无比自然融合在一起,在旁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对情侣。
放在往常,景檀很享受走在银杏路上放松的时刻,但这次不一样。
如果只是单单和沈阔走一段,她暂且可以忍受两人之间向来无话可说的尴尬。可现在她想着项目的事,想着老师方才皱眉隐叹的模样,另一个当事人就在眼前,她很难做到闭口不问。
胡乱瞎猜没什么用,她索性心一横,问出口:“你和老师聊得怎么样?有进一步合作意向吗?”
沈阔插兜散漫走着,闻言转过头,一路漫不经心的神情映入景檀眼里。
本以为两人会沉默一路。
那才是他们一贯的舒适区。
她冷不丁开口,在沈阔意料之外。
“峰迅点子新颖,但市场更迭快,留有的时间不多,与凌华联合研发是提高效率的唯一途径。”他淡声。
景檀心中讶然,“你们想要研发权?”
难怪老师方才那样神情。
“峰迅自创立之初从来都是自主研发,不可能将根本的东西交给外人。”
沈阔神情淡然,惜字如金,“长期闭门造车得不到突破。”
景檀微恼。
她刚入航大就进了峰迅,对团队里的老师和同学感情深厚。被别人如此云淡风轻指摘,心中难免不快。
“峰迅年年都有招新,研发成果都是历届优秀学生共同努力的结晶,我们也常常同其他高校交流,同时参加各项网络大赛。”
沈阔依旧平声,“说到底还是纸上谈兵。真正成熟的程序员必定在企业受过真实项目的锤炼,成熟的算法亦然。”
景檀话语顿住。
她没想过同沈阔这样话不投机,不知是这话题本身的立场原因,还是他们之间本就隔山跨海,泾渭分明。
对话骤然兴起又戛然而止。
脚下银杏叶的脆响声更加分明。
不知不觉走到校门处。
景檀本不欲再问,但思及老师的隐隐愁容和团队里邹微他们的兴奋鼓舞,她犹豫半刻,平复情绪开口:“不论如何,还是希望你能再重新考虑下合作方式,峰迅也是许老师的心血,我看他刚才...”
“景檀,”沈阔回头看她,眉宇沉郁,再开口语气比方才更淡,“这些事儿你管不了,也不该你管。”
“做好自己眼前负责的东西,插手其他事情对你没什么好处。”
插手其他事情对你没什么好处。
这话听着好熟悉,前几天他也同她说过。
景檀身侧的手悄然收紧。
工作日忙起来,时间过得尤其快。转眼到了国庆假期。
虽是京市本地人,但景檀几乎只在寒暑假回家,平常周末总是借口学校有比赛或是项目要参加,刚开始景林文还会发消息言语里指责她不归家,后来也就懒得了。
如今黎淑有孕,景林文将全部精力放在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更没时间过问景檀了。
今年国庆节,景檀依旧打算待在学校忙峰迅的事,却措手不及得知新的安排。
是沈阔的助理联系她,关于搁浅许久的新婚照拍摄。
正值七天长假,沈阔也能抽出空档,助理让景檀挑两到三天空闲时间留给拍摄。
日程紧张,拍摄就定在京市。
为配合服装风格,在取景上摄影师也是费了好大功夫,辗转挑选,最终定下后是沈家出面包了场地。
京市古色古香的国风旧庭许多,拍完前两套古装,第三天辗转郊区。
那是一位外籍商人的私人庄园,偌大的草坪,汉白玉雕宽敞回廊,庄园中央是一座耸立的城堡,置身其中,仿佛到了中世纪的欧洲。
那件天青色收腰礼裙其实是仿民国风,按常理放在深巷背景里更服帖。可在眼下这华丽的庄园里,出片有种巧妙的惊艳。
如民国留洋的小姐,书卷气质与古韵并存,眉目细柔清冷中隐隐泄出三分愁绪。曼妙柳腰往下鱼尾设计,末了是拖地层层堆叠的裙摆,简中带奢,配上景檀瓷白如玉的肌肤,娇韵又不输王国公主。
摄影师很兴奋,灵感爆棚,咔擦咔擦拍了好多照,从花园到草坪,再到回廊深处喝下午茶的地方,然后又看中了青山环绕的湖边。
从回廊移步到湖面,需要经过偌大的草坪。
纵使摄影团队给景檀安排了一个女生当助理并帮忙提着裙尾,景檀依旧走得很吃力。
接连三天紧锣密鼓的拍摄,景檀已腰酸腿疼,最要命的是脚,为了出片效果更好以及配合沈阔身高,前两天鞋里都有增高垫,今天搭配礼裙直接穿了恨天高,景檀觉得自己已经快站不住了。
前面已经休息过好几轮,时间紧张,景檀咬咬牙,打算坚持将这部分拍完。
走到湖边,沈阔已站在那儿,背对着她,正在接电话。
大概能猜到是工作上的事,他刚从国外回来,集团内部风起云涌,短时间收拾妥帖不是件易事,何况还有江蘅英推波助澜。
这组新婚照就是为了讨长辈们欢喜,将两个不情不愿的人硬凑成恩恩爱爱的模样。
真是个难吃的苦头,还考验当事人的演技。
景檀自嘲扯了扯唇,提着裙摆到距离沈阔两三米处,站定。
沈阔已挂了电话,睨她一眼,随后看向远处山脉。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经历前两次相处,景檀如今更是矜冷少言。
雪山一座比一座寒。
摄影师调好相机,安排好打光师的位置,抬头往新婚夫妻的方向一瞧,头疼啧一声。
两个人如磁石同极相斥般隔十万八千里,站着一动不动,像两桩木头。
原本新郎新娘身材容貌都是一等一,多般配的一对啊,摄影师每每察觉他们比其他夫妻缺失的那股亲昵黏糊劲儿,都忍不住心头叹息。
跟拍三天了,这是他碰到过最让人无奈的夫妻。
“来——开始拍摄,”摄影师举起相机,开始指导动作,“新娘往远处看,新郎看新娘,注意眼神要深情充满爱意——”
景檀照话侧身望远山,沈阔站在她身后,她看不见他,摄影师和打光师一直不停渲染气氛的言语让她有些淡淡的尴尬,有点起鸡皮疙瘩。
“隔太远了,近点,”摄影师看镜头调着焦距,继续指导,“再近一点,新娘往后退,对对,再退点。”
景檀提着裙摆慢慢往后退,她也不清楚到底多少距离算合适,摄影师一直没喊停,她抿唇,闭了闭眼,再往后一步。
身后细微木质香传来,很近了。
极限了。
高跟鞋后跟着地,景檀不打算再继续——意外出现了。
草坪并不是完全平整的,特别是沿湖这一带,斜坡且坡度不算小,后跟着地一刹那没踩稳,景檀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
失去重心那一刻景檀心跳几乎停跳,条件反应以为自己要跌了,第二秒就想起来后面还有个人。
思维和触感同时着陆,背后闯入一个坚实胸膛,清淡木质香将她包围。
那么冷的一个人,胸膛竟如此暖。
景檀背脊挺得板直。
和跌倒比起来,这个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她迅速反应过来,头微偏,淡淡说了句“抱歉”,打算撤离。
“欸别动别动,”摄影师兴奋看着镜头,“就这样,非常好——新郎搂住新娘腰,甜甜蜜蜜的——”
最后那句甜甜蜜蜜,甜得要掐出蜜来。
周围工作人员也开始笑。
像在接受公开凌迟,景檀的耳根因羞耻热起来。
再这样下去,身后那人怕是要冷脸走人。
她脚下站稳,刚准备直身,腰间被揽住,掌间暖意透过布料侵入肌肤。
一股沉稳的力,她重新靠进胸膛。
景檀不可思议,“你...”
“磨蹭着耽误时间?”沈阔漠然出声,景檀能分毫不差感受到他胸口的震动,身体也跟着酥麻,“想早点结束,就别动。”
景檀从未和异性如此亲近过,陌生不适应的感觉陡生。
现在挣开?这么多人看着,还正在拍片,不合适,谁都下不来台面。
......算了。
他说的也没错。
她不动了,听着摄影师指挥,浑身僵硬着,抬头望远。
原本缓慢的时间越发难熬。
“很好,很好,”摄影师兴致愈浓,“再来一组——新娘继续这样靠在怀里,然后转头,两人互相看彼此。”
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难。
景檀的好脾气快消磨完了,脸颊也因生理沁上红晕,最后实在是疲于挣扎,照着摄影标师的话侧过头。
因为是背靠着他,估算不到距离,动作又有点快,视觉先行,那双静黑淡漠的眼近在咫尺。
触觉紧随,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脸颊,她的鼻尖,她轻轻扬起的发丝。
两唇相近,不过一厘。
景檀心脏高悬,大脑空白了一霎。
立马扭头回去。
摄影师正打算按快门,被这情形弄得疑惑,探头望来。
太阳渐渐移至山边,缓缓被青山吞没。
湖面吹来阵阵清风。
景檀发型微卷,青丝缕缕,轻扫沈阔脸颊。
沈阔垂眼,看见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无意识攥紧他衣袖。
他等了半会儿,见她仍旧僵着。
于是抬手将她脑袋靠在自己肩膀,重新揽住细腰时,淡然开口。
“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