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内场宾客满至。
辰家人都认得沈阔,见他来,热情相邀至贵宾席。
沈阔带景檀和辰老问了个好,然后到座位处,让景檀坐下。
东城的合作商今天也受邀来此,顺便商量着和沈阔碰一面谈点儿事,开席还有一会儿,沈阔打算先将这个事处理了。
“你去吧,”景檀坐在椅子上,“我就在这里,待会儿联系。”
沈阔嗯了声,转身离开。
景檀的手机方才助理给她送过来了,此刻正是婚礼仪式开始前众人谈话交际的时候,景檀并不热衷于和各家太太夫人聊家常,与同桌几人点头打过招呼,低头看手机以做掩护。
虽从小因为景林文的缘故和这个圈子里的不少人认识,却也只是泛泛之交,相较于同人攀谈,闲散清静更令人自在。
只是今天失策了。
还真有一个主动找她闲聊的人。
“嫂子,好久不见。”景檀听到声音回头,看见祁梁朝笑着往这边走来,在她旁边坐下。
“阔哥呢,怎么不在?”
景檀将缘由告诉他。
“他也太工作狂了吧,来吃饭都还要谈工作,”祁梁笑说,“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和他一起?”
景檀摇了摇头,弯唇,“坐会儿挺好。”
祁梁将烟头摁进烟缸。
“阔哥和你确实相配,有能力也有才华。”他感叹, 目光在周遭巡视,瞥见邻桌一人,欸了声,叫景檀转头看。
“那儿,穿灰色西装那位,知道他是谁不?”祁梁神色几分意外,“机器智能大赛组委会总理事,他今儿竟也来了。”
“去打个招呼?”他问景檀,“最好等阔哥回来你俩一起,露个身份,比赛那奖基本上也就定了。”
景檀和同学一起组队参加了今年的机器智能比赛,经过校赛区赛层层选拔,于上周参加了在南大举办的市赛,当时来了许多行业内的老总,祁梁也跟着个朋友去看了个热闹,在那儿碰见了参赛的景檀。
原来祁梁让她瞧人是为了这个。
景檀沉默。
“愣着干嘛,”祁梁是个说干就干的人,“阔哥怎么还不回来?干脆咱直接过去吧,打声招呼就行,这些人精得很,都知道什么意思。”
景檀见他起身忙叫住,“欸,算了。”
祁梁疑惑。
景檀浅浅笑了笑,“谢谢你替我考虑。没关系,我对我们团队的成果有信心,静待比赛结果就行。”
在婚礼仪式开始之前,沈阔回来了。
酒店正厅的建筑仿哥特式建筑,厅内的精美却不虚华,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外包给婚礼公司,而是新郎本人用心设计。
灯光暗下来,那些放在场地里各处不起眼的花亮了起来,天上浮现深蓝色星空,唯美浪漫。
众人仰头惊呼,再看向台上的那对璧人,多少都有些动容。
辰、楚两家孩子的故事,是京市人人知晓的佳话。两人青梅竹马,自幼读的都是一个学校,家也挨得近,辰风每天都会等楚沐一起上下学,帮她拦截小混混,替她挡无数男生的情书。
后来上了大学,两人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两家人也早就认定这门亲事,可临近毕业两人不知怎么突然分手,楚沐闭口不谈缘由,执意去了国外,几年没回来。那段时间辰风消沉颓丧,什么事儿也提不起兴致,过了好久才慢慢接手家里生意走上正轨。去年楚沐回国,听人说他俩碰见了跟陌生人似的,共同好友的聚会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大家都惋惜,说这一对儿闹掰了,彻底没希望了。
可没想到次年就收到了辰楚两家的婚礼请柬。
关于两人的复合各种说辞都有,真正缘由只有当事人清楚。
世上有几对恋人的路是坦途无阻,而不败于路途艰险最终能执手走到婚姻礼堂,已是万幸之幸。
圣洁音乐里,新婚夫妻拥吻,掌声经久不绝。
仪式过后,主人家有安排休闲娱乐,□□花园有桌椅,还有茶和小吃。
景檀在花园找了个空闲的位子坐下,翻看手机里刚才照的相片。
她和沈阔那场婚礼仅仅也只过了几个月,同样声势浩大,宾客满至。
就连嘉宾名单,都有一半重叠。
却总感觉还是不一样。
这种感觉一时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眼前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言笑宴宴说着和那天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新婚祝词,思绪像溺进海里,沉浮飘渺。
没来由一丝怅然。
突然听到一些喧闹,迟钝回头,见沈阔踏步而来,身边跟着几位攀谈之人。
他往花园里一望,瞧见景檀的位置,迈步走近。
“一个人?”他问,似乎觉得稀奇。午饭过后他处理了点儿工作,让景檀四处转转。二十出头的姑娘大多喜欢热闹,同几个相熟的圈内千金聊天拍照,是这种场合的常态。
景家的女儿,自小出入宴会酒席不会少,他以为她也会如此。
景檀收起手机,“嗯,一个人在这儿坐坐。”
室内暖气太足,熏得脸热。
沈阔眼眸深邃静黑,穿透力极强的目光看她却像蒙了一层雾。
乌发,红裙,白珍珠,她仿佛不该在这里,而该住在欧洲古堡那挂在墙上的油画。
可油画颜色丰富绚烂,她身上却常有一种,浅暗光泽,似月的孤寂。
“沈总,这位是您夫人?”沈阔身边那位中年人问,得明确答案后,笑道,“今儿原来是沈总和夫人一同出席,恕我有眼无珠,竟没认出您。”
沈阔在景檀身旁坐下,低声,“永资的陈总,要说点儿事。结束后走?”
这个圈子里各种宴会酒席,对于多数人来说,都不过是熟络人脉谈商合作的契机。纵然沈阔已拒了好些人的邀谈,但有几个始终不好推脱。
景檀点头。她是同沈阔一道来的,待会儿离开还要去辰家那儿告辞,先行离开不太妥当。
陈总也在对面坐下。他见桌上摆放几碟惯例甜点和茶完整没动过,以为景檀不喜,叫了位侍者过来,“茶酒甜点是否还有新式样?多上几盘过来。”
景檀说不用,陈总笑着摆摆手,“辰家待客向来大方,不用和他们客气。是我今儿厚脸皮叨扰沈总聊工作,耽误了沈总的时间,让沈夫人也干坐等着,实在是失礼。”
这位沈总虽只有他一半岁数,可陈昂年一丝也不敢怠慢。沈氏集团的实力在各行业都是翘楚,而沈总能力在同辈中更是鞭长莫及,如此一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京市很难有与其匹敌的对手。
“辰家婚礼办得着实不错,上次这么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你们二位吧?”陈总笑说,“今年就数沈,辰两家的喜事最为浩大,两对新人郎才女貌新婚燕尔,真是羡煞旁人啊。”
“不过辰风和楚家那姑娘也着实太坎坷了些,本来都以为破镜圆不了了,幸好最后还是复合了。这样看来,还是沈总和夫人修成正果容易些,人嘛,和和美美过平淡日子就好了,分分合合磋磨得很。”
哦,景檀想起来了。
想起刚才心里那股莫名的怅然从何而来。
在别人眼里这两场婚礼没什么不同,无非都是盛大的排场,高朋满座,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片片喜结良缘之声,敬酒时唇角复制粘贴般标准的微笑,溢美之词在一遍遍恭贺中变得麻木。
众人形形色色,又怎会探知各中就里。
辰风与楚沐之间,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荆棘与黑夜后牢牢抓紧的曙光,是清晰认定的彼此,是失而复得的珍视。
可她和沈阔呢。
月老将红绳从南极系到北极,将原本遥遥望不见的两人系在一起,灌溉良缘,承接红烛,盼其也开出同样缱绻浓情的花。
可谁又在乎浮华表面下空寂的躯壳。
陈昂年叫的茶酒甜点送过来了,甜点有栗子蛋糕,麦田斋,还有糯米糍,品种多样,做工精致。
“这儿的梅子酒别具特色,泡的时候加了冰糖,酒香浓郁不醉人,”陈昂年让侍者取了三个酒杯,一一斟满,“我太太喜欢得紧,专程来这儿只喝这酒。沈总,我敬您,日后永资就劳您多多照拂了。”
沈阔轻抿一口。当陈昂然再将自己那杯斟满说“敬沈夫人一杯”时,他转头看景檀。
她在出神,刚才他就发现了。新上的甜点摆在她面前,她没拂了陈总的好意,拿着勺子舀一口,第二勺又开始心不在焉。
栗子蛋糕太甜,景檀握着勺子慢吞吞舀第二下,思绪又飘回刚才的心事。
——罢了。
自古情字何难求,有幸求得,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有锦绣自织,况人间万般姿态,所添之花也不必只限于缱绻浓情花。
左臂被人怼了下,她回过神来。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壶酒,陈总正朝她举杯。
迅速明了场面,景檀来不及多想,指尖去碰那沾着水珠的酒杯。
被沈阔握着胳膊拦下。
“不好意思,”他唇角勾着轻浅的弧度,慢慢举起自己酒杯,同陈昂年的一碰,嗓音低缓从容,“我替我太太。”
看着他酒杯里渐渐饮尽的,琥珀色的液体,景檀怔住。
那酒,是梅子酒。
沈阔放下酒杯,不着痕迹松开她胳膊。
被他握住的地方还残留温度。
风一吹,余温本该散去。
可怎么,反而有点儿滚烫。
同陈昂年结束谈话后,两人准备离开。
辰家留他们吃晚饭,沈阔说不用了,今儿你们慢慢忙,下次再和辰风聚。
景檀站他身边,看他游刃有余同旁人谈笑应酬。
眼里笑意浅谈不达深处,离开声色喧嚣的浮华场,眸底的静黑占据主场,浅表意兴消散无踪。
两人从正门出来,上了车。
一向习惯沉默的沈阔开了口,问她后面两天是否能抽出时间。
景檀不明所以,“周一周二...周一下午没课,怎么了?”
“老爷子抱恙,有空去医院看看。”
都已经住院了?
爷爷生病,后辈去探望是应当的,而她和沈阔一同出现会更合理。
景檀点点头,“好,那就下午吧。你...那个时候有时间吗?”
“有。”
景檀说好。
司机启动汽车缓缓行驶,过了拦车杆到外面空旷的公路,渐渐提速。
京市的深秋,空气里凉意渐凛。景檀望着公路旁快速掠过的黄栌树,慢慢将车窗升上。
她想起方才沈阔替她挡的酒,想起自己因愁绪泵发而致的出神。
虽然没有旁人的琴瑟和鸣,但若能互守界限相敬如宾,倒也没想象中那样差。
如果她和沈阔可以做到的话。
半晌,景檀抿了下唇,轻声:“谢谢。”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沈阔低低嗯了声。
周一,景檀在学校吃过午饭,回寝室小憩会儿,闹钟响后起床,简单整理后往校门出发。
沈阔按约定时间到达航大,景檀上了车,半小时车程后,到达市一院。
沈老爷子在住院部六楼,单人间。
沈阔推开门,景檀跟着进去,一眼望见病床旁意外出现的两道身影,讶然,“...爸?”
“您怎么过来了?”
景林文正和沈嵩聊天,闻声抬头,看清人后同沈嵩笑说,“刚说着,这就过来了。”
“快过来,你爷爷正念叨你俩呢。”
景檀走过去,将水果放在柜子上,和沈嵩问过好,看向床对面站着的两人。
“爸,黎阿姨。”
景林文点点头,“咱来得巧,正好和你们碰上——前两天我在外省出差,不然早来探望沈老您了。”
沈嵩摇了下手,“不是什么大病,上周降温染了风寒,肺上有点炎症,他们紧张得很,非得让我来医院住着,顺便例行每年体检。过两天就出院了。”
说着老爷子气呼呼,瞪着那自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的沈阔,“还不都是你?非要我待在这儿,辰家婚礼我都没去,让你替我还不耐烦,消息不回电话不回,要翻天了是不是?”
“我没回?您老没事儿就给我发微信,我要上班的爷爷,早中晚各给您发条已阅还不够?”
沈嵩说了句“臭小子”,让他去给自己倒杯热水。
“小景我也是好久没见了,”沈嵩笑吟吟,“有时间就和那小子回老宅吃顿饭,让厨房做点儿好吃的,看看你,比中秋那会儿瘦了。”
“在学校怎么过的?”黎淑这时候插了嘴,她挽着景林文胳膊,另一手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我和你爸爸经济上从来没委屈着你,在学校吃饭难道还省吃俭用啊?”
景檀睫毛淡淡下垂,说没有。
“姑娘家嘛怕长胖,可能吃少了点儿,”沈嵩说,“没关系啊小景,减不减肥看你自己开心,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对要注意,不能太瘦了,”景林文叮嘱,“要增强自己的体质,日后怀孕身体机能才跟得上。”
“对对,这点确实是,”老人家一听这个话题就高兴,“我早就盼着重孙呢,不知道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等小景你明天夏天毕了业,和沈阔可要抓紧啊。”
老爷子话里的挪揄逗得大家一笑。
景檀羞红了脸,热气从头浇到脚,看了眼正倒水的、面无表情的沈阔,尴尬又羞耻。
“哟,都在啊,”病房门从外面被打开,江蘅英探出个头,笑着进来,“走廊上就听见你们在笑,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沈嵩见了儿媳,问她沈时华怎么没一起过来。
“西城那边的工厂要签合同,我让他去办了,这会儿在飞机上,我让他明儿来看您。”
说话间,江蘅英走到景檀身边,自然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
“好久没见檀檀了,”她摸了摸景檀的头,温柔问,“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景檀有一点不适应,但还是由江蘅英挽着,同时回她的话。
边上的沈阔将兑好药的保温杯递给沈嵩,待他喝完,去洗手间冲了冲杯子,回来抽了张纸巾擦擦手。
景檀感觉到,自从江蘅英进病房后,他似乎更沉默冷峻了些。
病房里人多,老爷子爱热闹,让沈阔在背后多垫了两个枕头听人说话。主要是景林文夫妇和江蘅英在讲,他们相识几十年,话题自然少不了。
聊了有十来分钟。
景檀看见黎淑摸了摸肚子,从背后扯了下景林文衣角。
景林文看了眼妻子,知道她的意思,等江蘅英一段话说完,笑着开口:“沈老,那您好好休息,我和黎淑先回了——她最近身体反应强烈得很,精神不好,回去补会儿觉。”
“好好,那你们慢走,不送了啊。”
“下次再来看您,沈老,”景林文点点头,告完别回头看了看景檀,叮嘱,“自己好好的,明白?江阿姨现在是你二伯母了,人家从小看着你长大,现在成了一家人,多聚聚多关心关心二伯母知道不?”
“檀檀知道的,”江蘅英揽着景檀笑道,“我拿檀檀当亲女儿的,檀檀自小和我也亲,我会顾好她的,景总放心放心。”
景林文和黎淑走了,房里江蘅英拉着景檀和沈嵩继续聊,沈阔在边上坐着看手机。
景檀有些心不在焉,还觉得有点怪异。
她抬眸去看一直没参与话题的沈阔,不小心撞上他的目光。
那是淡淡的一眼,不经意的一瞥,随后眸光又落到手机里。
景檀低头,轻轻垂下眼睫,视野里刚好是江蘅英和她握着的手。
在这病房里,那堵横在她和沈阔之间无形的墙,在浪潮退去后,又显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