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面上划过片刻的愕然。
韦氏向她禀报时,她心里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昔年的政敌,过往的仇家……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容挨个在她脑子里闪过。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
崔瑜回京至今不过才半月。
两次出府,一次是入宫,另一次便是今日的诗会,何以能招致这样的杀身之祸。
但崔瑜面上的神情不似作伪,老夫人也清楚,她这个小孙女绝非信口开河,无的放矢之人。
可她终究尚且年幼,老夫人不能确定,崔瑜才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中脱险,能否继续承受这等刺激。
她目光关切地看向崔瑜,想要叫她回去等着。
可崔瑜却少见的固执了起来。
“祖母,”她好似猜到了老夫人的心思,缓缓摇头道:“孙女没事,孙女想留下来。”
那语气和神态里充斥着的平静,无端使老夫人放下心来,她终于点点头,摆手对二太太等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二太太没有听到祖孙两人间的耳语,听老夫人吩咐,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崔瑜一眼,便转身带着崔珍、崔琬并满屋子的丫环婆子们静悄悄地离开了。
不过须臾,堂屋里除去崔瑜祖孙,就只剩待审的刺客,和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心腹管事在旁听差。
老夫人抬手示意管事妈妈将塞在那刺客口中的布团取了。
“崔四姑娘只怕已经将奴婢忘了吧?”
一朝得以开口,那刺客当即狠啐一声,抬头冷笑道:“可惜了,奴婢却始终忘不了你!”
“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走到哪里都有人帮着、护着,怎么都死不了,可有些人,她生得卑贱,可就没有崔四姑娘这样好的福气了。”
她淬了毒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向崔瑜,漆黑瞳孔里满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森然怨气,饶是半生见惯风浪的管事妈妈,见此情形,心里都不由跟着颤了颤。
她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自家四姑娘,却见崔瑜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老夫人下首的楠木交椅上。
这副神态落在那刺客眼里,无疑更是激怒了她。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冲向崔瑜,管事妈妈眼疾手快,赶紧抬脚,重新将她踹倒在地。
“哈,哈哈哈——”
那刺客心知无望,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地,嗓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悲鸣。
她目眦欲裂地看向崔瑜,“崔四姑娘还记得蕊儿吗?哦——你应当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贵人,肯定早便忘干净了吧。”
“可我记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
“我初入宫时被分到浣衣局当差,年小力薄,时常受嬷嬷们欺凌,浑身上下被打得没一块好皮肉不说,日日连饭都吃不饱,全是蕊儿护着我,把她好不容易藏起来的残羹冷饭偷偷分给我吃,我这才有命活下来。”
“蕊儿说,我们要攒钱,手里有了银子,就能贿赂掌事的太监嬷嬷,把我们调去好地方当差了。”
“哈,好地方,是啊,慈宁宫可不就是天下顶顶好的地方。”
老夫人听着她的话,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那刺客恍然未觉,如同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垂头自顾说着。
“可若是早知今日,我宁愿我们从来不曾入过那个好地方。”
“崔四姑娘,你知道蕊儿是怎么死的吗?”
“她是被宫正司的人按到长凳上,一板子接一板子,活生生打死的!”
“我在乱葬岗翻到她的尸体,她连个人形都没了,五脏六腑全碎成了血沫子,连骨头都没块全活的!”
“可是崔四姑娘——”
她终于又抬起头,目光如刀地看向崔瑜,“你告诉我,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就是奉了你姐姐的命,带你去见皇上吗?”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去呢?”
“为什么你不肯去,我们就要死呢?”
“难道只有你们这些贵人的命是命,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就该白白葬送掉一条性命?!”
她歇斯底里的控诉,在崔瑜从始至终毫无起伏的平静眼波里,终于逐渐低了下去,末了又恢复成死灰一样的沉寂。
“罢了,”她哀哀笑道,“你们这样的人……我竟然会妄想在你们这样的人脸上看到对死去蝼蚁的歉意。”
“我只恨我自己无能,若我动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方才便可将你们全部杀尽,以慰她在天之灵,此刻落于你手,要杀要剐,都随你便吧。”
“巧儿姑娘,”崔瑜看着瘫坐在地的人,终于开口。
地上的身躯稍动,仿佛没有想到,崔瑜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可这细微的诧异,却在下一刻,重新被滔天的怒火所替代。
因为崔瑜说:“我为何要为你口中那位姑娘的死感到抱歉?”
巧儿再一次愤怒地挣扎起来,她叫嚣着想要冲上去,跟面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世家贵女同归于尽,却被管事妈妈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她满目通红,既悲且怒。
崔瑜却只是稍稍抬眼,张口便命管事妈妈堵住了她的嘴。
她只听崔瑜道:“巧儿姑娘,你说了这么久,我想,你也该累了,不如你暂且歇一会儿,也听我说几句,即便你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愤懑,可就是敲登闻鼓鸣冤,也没有不准被告的人辩驳几句的道理吧。”
巧儿“呜呜”挣扎着,不断地甩着头。
崔瑜不为所动,平缓道:“你说你今日豁上性命,冲出来刺杀我,是为了替你口中枉死的蕊儿姑娘报仇。”
“很好,真是知恩图报,大义凛然,若是写进戏文里传唱出去,定是脍炙人口,百世流芳,谁人听了能不称赞你们一句姐妹情深。”
“可巧儿姑娘你如此大义,我倒想问你一句,如你所说,蕊儿之哀,应出自未能成功诱我入局,被宫正司杖责至死。可命她设局的人不是我,下令廷杖她的人也不是我,为何她死了,却偏偏是我,成了你寻仇的对象?”
“你口口声声贵人奴婢,听着倒像是不畏强权,正义的很,那你站出来替天行道,主持公正之前,是真的看不清楚蕊儿姑娘的死,到底源自何人吗?”
崔瑜看着地上那逐渐开始发抖的身影,冷冷笑道:“说穿了,不过是因为那人太尊贵,你不敢想,更不敢恨,这才将满腔的悲愤,满腔的怒意,全都硬扣到了我的头上,分明是行怯懦自私之举,却还偏要扯上个正义的幌子恶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