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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五间志(2)

听说蝗虫怕敲击声,所以她拿了锅子和勺子便往外冲。

外头在忙着赶蝗虫的当儿,一小群蝗虫被众人驱散了,闯进他娘忘记合上的家门。

人们用大网围捕了成千上万的蝗虫,在干硬的田地上挖了深坑,投入点火的木柴,将蝗虫倒进去烧死,众人拍掌欢呼,可他娘的乳房奶胀得紧,惊觉喂奶的时间到了,才想起孩子还被独自丢在家中。

还未赶到家门,他娘便听见婴儿不停惨号,声音惊恐万分,彷彿受到极大的折磨。

推开半掩的家门,他娘不禁尖叫起来。

他身上爬满了土黄色的蝗虫,有如被流动的沙土密密包裹住一般,完全看不见婴儿的身体,蝗虫们正大口大口的啃咬他,撕裂他幼嫩纤细的皮肤。

他娘发狂的扑上前去,拼命拨走他身上的蝗虫,口中不停的尖叫,惊恐的喊叫声引来了几位邻家妇人,帮她一起驱逐蝗虫,有的蝗虫还紧咬着他不放,被他娘硬是拉扯下来,猛踩个稀烂。

他活是活下来了。

可他全身受伤,被蝗虫东一块西一块的乱咬,以致全身布满深红色的伤疤,连最肥白的脸庞都被咬烂了,一边耳朵也咬掉了半个,幸好眼睛尚在。

消息传开,村人们纷纷来看这被蝗虫咬得惨不忍睹的婴儿。

有耆老认为,都是官家捕蝗的政令惹祸:“自古以来,咱们对蝗神只有又敬又怕的,如今竟还要逼咱们捕杀,这是天大的不敬呀!敢情是蝗神报仇来啦!”

此后,他被村人称为“蝗粮子”,意思是被蝗虫当成粮食的人。

他没有童年,并不因为其他孩子们见他形貌可怕,不敢跟他玩,而是因为在他长大过程中循环不停的旱、蝗、旱、蝗,令他从小就劳于奔命,帮父母下田,然后眼睁睁看着田地缺水干死,或被蝗虫吃成一片空无。

蝗粮子七岁那年的那个下午,他跟父母一起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地回家,一家三口坐在桌前发呆,因为米缸里已连日无米,存下来的谷种也吃光了,他们已经一整天粒米未进。

今天一大早出门不是去种田,田地已经干裂了,泥土深深的裂开,裂痕彷彿深不见底,好像整个地面将会瓦解成碎片似的,干得连泥中的虫儿都成了干壳子。

他们是去刨地找食物的,却什么也没找到。

前些日子剥过树皮来吃了,现在村中的树木都光秃秃的,像闺女般露出雪白的肉身。前天刨到了一些发芽的种子,大概是上次收成时掉在土里的。

昨天刚吃过了草根,结果大家肚子都在闹不舒服,像有一块船桨在肚里划呀划呀的,所以今天不能再考虑吃草根了。

前几年村中有人去吃泥土,说是比较耐饱,结果是全身发热痛苦的死去。

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了。

他阿爹望着他瘦得眼睛都快掉出来的脸庞,还有开始因水肿而肥大的肚子,忽然说:“你活了七年,好像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想了一想,又说:“既然没吃过,反正不知道什么叫好东西,那也不打紧。”

“爹吃过什么好东西?”

“爹活了二十几年,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算起来,你才七年,还比我幸运多了。”说着,他爹的眼神好像在神往什么似的,呆呆的望着低矮的茅草屋顶,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令他回味了一下。

至少我有吃过肉,他爹这么想。

不过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能提的。

大家都知道,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的。

但是,每当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会咽口水,真是罪过呀。

“好吧,娘子,”他爹毅然站起来对他娘说:“你先去吧。”

“去哪?”小小年纪的蝗粮子问道。

他爹没回答,只见他娘默不作声,径自走到屋外去。

“娘去哪?”他想跟出去,却被他爹拦了下来。

“你坐下来,爹有话跟你说。”他爹瘦骨如柴的两臂稍微施力,压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回木凳上,他只好顺从的坐下了。

他等他爹说话,可他爹只是别过头去,继续呆望着远方。

不久,屋外传来一个诡异的声音,那只是重重的“卡”了一声,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祥,他听见了,脚放下地,想跑出去一探究竟。

“我说呀,”他爹突然说话,逼使他止步,“我跟你娘活了二十几年,这二十几年几乎都是苦日子,眼看连年歉收,外头世道又在乱,接下来的二十几年,恐怕也休想有好日子过了。”

他不太明白,他才七岁,哪明白二十几岁的人在说什么?

“所以我说呀,眼前没指望的日子是没机会变好的啦,我们活腻了,烦死了,所以,爹娘今日要离开这地方了。”

“爹要去哪儿?”蝗粮子有些紧张,他听说隔壁阿三一家逃掉了,不知会流浪到何处去?他从未离开过家和田地,想象不到外间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去外面,来。”他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向他招招手。

他满腹疑云的跟随出去。

门外的老树上,吊着他娘。

他娘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细绳,细绳的另一端绑在老树最粗的树枝上,他娘的脖子诡异的折断了,头颅连着颈皮,正软绵绵的挂在自己胸前,脸贴着胸口,看不见表情。

“娘!”他惊惶的扑过去,在他娘摇摇晃晃的脚尖下痛哭。

他爹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不慌不忙的,从老树旁一道倒塌的土墙爬上老树,解了绳索,将他娘小心翼翼的放了下地。

他边哭边紧抱娘的尸体,拼命的摇动她,想把她摇醒,使得她垂挂在胸前的头摇晃个不停。

忽然,他娘的头转了个圈,面朝着他,他才看见他娘翻过后面去的双眼,白浊浊的一团,一段舌头半吐,好像在对他做鬼脸。

“听人说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爹自言自语,“我们不等啦,希望下一趟来到人世,会是个清平世界啦。”